这是岦党历史上最黑暗的一段时间。
但它还是挺了过来,与奚朝相似,岦党对龙族遗迹的发现让它得到了空前的壮大。几十年的时间过去,建立岦党的北魏已不复存在,它分裂成的东、西两国也被北齐、北周所取代,而这时的岦党,早已纳入了齐国高氏的麾下。
壮大后的岦党与奚朝纷争不断,这两个秘党中数一数二的两个大党从来试图吞并对方。几十年的缠斗,或高或下,结果却总是得不到满足的欲望。
贪欲永远不会消去,这两个大党无时无刻不相互窥测。这次的奚朝率先出动,它依照某种预示,一面派人潜入岦党内部,另一面派奚朝中人作为使臣出使北周。它欲把奚朝的血注入周朝,在秘党尽无的宇文氏朝廷,这样一群拥有血统的人绝对具有说服力。
璐受崟主人阿史那沉古之命出使周朝,她此次的目的只有一个,利用各种手段,将周朝皇帝扶植为奚朝的傀儡。
她却败在了宇文护手下。
这个操纵整个周朝的大权臣狡诈和雷厉至极,出手即致命。他抓住璐唯一的弱点,用力击打,让从来沉着稳然的璐一下子乱了阵脚。
璐的弱点,正是被宇文护擒住的阿史那木。
冻原上的弃婴,生来拥有血统,在濒死之际被璐救起。璐把这个孩子抚养成人,就像一位母亲,她却只称,她是他的姐姐。
感情,在秘党中从不允许存在。
她却动了私情,外人眼中强大到震颤奚朝的阿史那木在她看来只是个孩子,腥风血雨中,她用尽了各种办法,保护着不让他受到伤害。
但这种情感不知为何竟为安赐所知,他笑着告诉宇文护:璐,可以轻而易举的拿下,她的顾虑,让她逃不过这一劫。
形势的威逼下,璐不得不再次与宇文护交手。她知道这个男人想要什么,也清楚这般所为触犯了奚朝的大忌,而她,为了带回活着的阿史那木,已再没有任何道路可选择。
隐瞒,她只能选择隐瞒,始末缘由,绝不会有奚朝人知晓。
她也因此铸下了大错。
“今天发生的一切,我不希望任何人知晓。”璐直视宇文护的双眼,语气寒若冰霜,“我要你杀尽馆驿里的那些突厥人,不管用什么手段,他们一个也不能活着回去。”
“我说的你若能做到,”宇文护与璐对视,低声道:“旧事,不再会有人记得。”
“你要的东西我可以给你,但是,除了放人之外,我还有一个条件。”璐缓缓的说道。
“什么?”宇文护不露声色道。
“既要并入奚朝,便要为奚朝做事。”璐站在暗处,眼瞳映出烛火微亮的光,她说道:“奚朝与北齐岦党的战争,你已不是局外人,该怎么做,不需我再多言。”
“你放心。”宇文护的唇边露出冰冷的笑,“在周朝,我便是帝王。”
璐缓缓的点了点头,她的目光直向宇文护,低声道:“既如此,我阿史那璐说到做到,你,现在放人出来罢。”
“放人?”宇文护冷笑一声,道:“现在恐怕不行,只有得到满意的答案,我才能把这人还给你。”
寒意在璐的眼底再次腾起,她咬牙吐出一个字,“好。”
“我等着奚朝的到来。”宇文护看着璐,缓缓的道:“到那时,你我的债务一笔勾销,过去的一切,全当从未发生。”
灯烛渐暗,璐出厅而去,宇文护仍坐在桌旁,提壶斟满一杯酒。窗外却突然传来一声异响,似为重物落地,紧接着轻而疾的脚步响起,听上去正在远离这个大厅。
闻声的宇文护陡然起身,他快步走到窗边,推窗向外观瞧。月光下,一个模糊的黑影在墙边一闪而过,这人的速度甚疾,可他的侧脸,却被宇文护隐约看清。
原来隔墙有耳。
宇文护看着黑影逃走的方向,却只是一笑,仅是刚才那一眼,他就已经清楚,这个人,究竟会逃向何方。而这个人所属的势力,正是他一直以来最想纳入自己旗下的那个。
逃不掉的。宇文护在心中一字一顿的道。
黑夜下红光映天,大火,烧尽了金亭馆驿。住在此处的突厥使臣连同周人的仆妇,在滔天的焰浪过后,似乎全部随着梁木化为灰烬。
次日的宇文护率领众武将登殿,殿下严列着早已成为他麾下的京师卫队。他大步来至皇驾面前,立而不跪,仰面看向龙椅上的皇帝,朗声道:“陛下,三日已过,臣特来给陛下一个答复。”
“晋公请讲。”宇文邕的嘴角微微颤抖,他已知晓昨夜发生在馆驿的事。这是祸从天降,那么多突厥人丧命,北方的铁骑绝不会善罢甘休。
“我大周,当迎娶木杆可汗之女,为大周皇后。”宇文护的声音如生铁般坚硬。
群臣惊愕,帝王满面苍白。
“为……为何?”宇文邕惧、怒齐撞顶梁,他的身体肉眼可见的颤动,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。
“国事为大,陛下当忍一时。”宇文护直视帝王的双眼,冰冷的说道:“况且昨夜突发变故,没有这桩婚事,恐怕我大周江山难保。”
“我朝东伐北齐,还需要突厥人的相助。”宇文护接着道,“大周天下苍生,或患或福,全在陛下此一抉择。”说罢,他一拂袍袖,携众将下殿离去。
殿外的军队退潮般撤去,宇文邕坐在沉寂的殿中,眼角几乎都要撕裂。他却压制住了锐利的目光,遣散朝臣,亦离殿而去。
“璐,你回来了。”幽暗的殿中,帝王般威严的男人稳居高座,他披着黑色貂裘,黄金的配饰在身上微微发光。他沉声问道:“一切都顺利么?”
璐毕恭毕敬的向男人深施一礼,她微微垂首,面色如常道:“回崟主人,一切按计划进行,奚朝在北周的傀儡已经扶植完毕,与岦党的战争,他们会倾国力相助。”
璐口中的这个崟主人,是奚朝的第四位帝王,他的恐怖,万万勇夫莫能及。
名为阿史那沉古。
“很好。”沉古点了点头,他说道:“周朝的皇帝,是我们十余年来最大的战利品。”
“周朝皇帝不再是权力的象征,他左右不了他的朝廷。”璐抬起头,缓缓的道:“他只是一个被人钳制的无用之君。”
沉古的眼神微微一定,似是察觉出一丝异样,脸上却看不出任何多余的表情,他道:“此为何意?”
“崟主人,局势并不是我们原先想像的那样。周朝之中,一个名为宇文护的权臣才是操控朝廷的人,曾经的三位皇帝,全死在这人手中。”璐毫不躲避沉古的目光,如常般说道:“宇文护,才是奚朝真正需要的那个傀儡。”
殿中列立的各异之人肃静,有人侧目诧异的看向璐。在奚朝,臆断绝不允许存在,执行任务的人,要做的只有服从。
璐的此举,无论对错,似已然触犯了奚朝的威严。
沉古却没有再追问,对于璐这名爱将他总显得格外宽容,他低声问道:“璐,我只问一一个问题,这个权臣,能否撑得起北周的奚朝?”
“能。”璐的回答斩钉截铁,“我以项上人头为保。”
“既如此,我们要迈出下一步。”沉古看着下站的璐,双目威不可视,“璐,我命你再次南下,按照孟公所言,把奚朝要的东西带回来。”
“是。”璐垂首答道。
她却没有发现,在大殿的某个角落,有一双眼瞳正直勾勾的盯着她。那女人面露阴笑,目光凶毒,如同一条潜藏在暮色中的蝮蛇。
殿中忽然响起一个男孩的声音。
这男声澈如清风,不染一抹杂尘,他轻轻的说道:“沉古,你们都下去吧。”
所有人的目光全部移向声音传来的方向。只见在大殿的正中摆放一把鎏金座椅,一人稳坐其上,看上去竟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。
奚朝之中,何人地位如此尊崇?
这人正是被奚朝人奉若神明的孟珠隐。他生于突厥,为阿史那明都同父异母之弟,因其母为孟氏汉人,自称孟珠隐,人皆尊为孟公。他是奚朝最为年长的元老,现已有一百余岁,却仍为少年模样。他通晓过去和未来,所言无不奇准,因此被奚朝乃至天下秘党所尊崇。但孟珠隐其人生性冷僻,少言寡语,虽知今古,却从不肯多言。
“孟公,此为何言?”沉古下阶来至孟珠隐的椅前,身为奚朝崟主的他此刻端然站立,向着孟珠隐深深欠身行礼,神情庄重而敬畏。
孟珠隐微睁双目,眼神清澈却又迷惘,他没有回答沉古的问话,直直地看向殿中的立柱,轻声说道:“沉古,让童玉留下,其他人,先都退下去吧。”
微诧过后,沉古再向孟珠隐施一礼,他扫向殿中众人,目光停留在一个面容清秀的年轻人身上。他低声道:“童玉,孟公的话你听清了么?”
“回崟主,听清楚了。”年轻人迈步出列,朝沉古和孟珠隐欠身施礼。
“好,那么你留下。”沉古微微点头,他环视周围列立的奚朝人众,“剩下的人,随我去宝帐面见可汗。”
注释:
⑴契丹境内河流。
⑵北魏时部族名称。《资治通鉴》魏孝武帝太元十三年,“库莫奚者,本属宇文部,与契丹同类而异种,其先皆为燕王皝所破,徙居松漠之间。”
⑶公元550年阿史那土门率部族破高车(即铁勒),公元552年突厥打败柔然,阿史那土门自称伊利可汗,成立突厥汗国,人数较少的突厥人融合了大量的铁勒人,突厥人的体貌特征也从白种变为黄白混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