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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章 暗流

杨坚点点头,不再多言,他盯着桌上的空碗,陷入了沉思。

另一个孩子一定是在他跳崖后被水流卷走了,但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婴儿,落入那样冰冷湍急的河水中,又怎么得生?这两个孩子是从那黑衣秘党手中抢来,那些曾追杀他的人,绝不会如此轻易的放过他。

“将军?”张栋看着杨坚,试探性地开口。

“带我去看我的孩子。”杨坚忽然转头,他与张栋对视,目光锐利如刀。

“啊……好、好。”这个文弱的郎中显然被杨坚的双眼吓到了,他连声应答,引着杨坚走出房门。

两人一前一后向院西的一间土屋走去,张栋走在前方,不时扭头看向杨坚。他忽然吐出一句他本不该问的话,“将军,因何至此?”此时的他不再如刚才那般惶恐,微亮的瞳孔中带着深深的疑惑。

杨坚看着面前瘦削的身形,眼中的锋芒一闪即逝,他一字一顿道:“战争。”

夜已经深了。

土屋里点着油灯,火苗微摆,窗外传来呜呜的风声。杨坚坐在榻上,反复思索着发生的一切。

哀鸣的凤凰、死去的军队、秘党、巨熊组成的熊群以及驱使它们的人,还有这两个神秘的孩子……所有事情一定比现实中发生的复杂的多,而这场风暴的核心,似乎正是他从岦党手中抢来的两个孩子。

杨坚在今晚见到了救下的这个孩子,看上去跟平常的婴儿没有什么不同,这个男婴熟睡着,发出平稳的呼吸。但就是他和另一个遗失的孩子,刚刚降生在这个世界上,便点燃了秘党的战争。

谜团一定会被解开,他也会报答张栋的恩情,此情此景,他必须要与大部队会合。杨坚这样想着,伸手盖灭了油灯,他合上双眼沉思,听着外面的风声,徐徐进入了梦乡。

窗外隐约传来马蹄声。

杨坚翻了个身,低低地打着鼾。他背部的伤口经过张栋再一次的上药和包扎已经开始愈合了,并不像之前那样的疼痛,身体的虚弱和疲倦让他睡得很沉,根本没有听见窗外的异动。

火光在窗棂纸上闪动,嘈杂的人声夹着马嘶从屋外传来,小院的篱笆门被人一脚踹开,粗浑的吼声宛若炸雷,“包围这里!活捉杨坚!”

杨坚猛地坐了起来,一个翻身跳下床,跑到小屋一侧点破窗棂纸向外看去。只见屋外全是士兵,他们持着钢刀和火把,炽烈的火光把整个小院照得透亮而狰狞。黑塔般的将军站在院门口,手按肋下佩刀,大吼道:“杨坚就在这里,把他给我搜出来!”

这支部队黑衣黑袍,翻滚的旗帜上书写着斗大的“宇文”二字,显然是北周的军队。但北周的军队,为何要来抓他杨坚?难道,他们是为那个孩子而来?

杨坚激灵打了个寒战,脑中一片空白,却深知无论如何不能落进这些人手里。他的行动极为迅捷,俯下身子避开窗口,轻轻地从床头拿起匕首,这是他在落水之前地贴身之物。他靠在门旁的角落,伏耳细听门外的声响。

女人的惊呼声刺耳,披头散发的陈氏从土屋中跑出来,她满面惶恐的看着周围气势汹汹的甲士,吞吞吐吐的问道:“你们……你们要干什么?”

“尔等私藏贼寇,岂敢多言!”宇文明厉声叫道,向前猛蹬几步,他抻出佩刀,一刀扎入这弱女人的胸膛。鲜血喷涌,宇文明抬脚揣在陈氏的小腹,陈氏瞪大双眼,仰面栽倒在地。

“啊呀!我的妻!”刚刚跑出土屋的张栋看到了这一幕,他颤抖着站在门口,用手点指宇文明,咬牙切齿道:“你为什么要杀人?”

涌入院中的士兵冲上前一脚把张栋踹翻在地,他们狠狠几脚踩在张栋的后心,抬头看向自己的将军。宇文明冷眼瞧着趴在地上的这个书生模样的男子,道:“窝藏贼寇,岂不该杀。”

“呸!”张栋破口大骂,曾经斯文的郎中在此刻面目狰狞如恶鬼,他被数名士兵摁在地上,拼命挣扎着看向宇文明,骂道:“官匪!官匪!”

“闭嘴!”一名士兵一脚踢在张栋的肋下,厚重的战靴如铁掌般坚硬,直接折断了张栋的两根肋骨。鲜血顺着张栋的嘴角淌下,他张了张嘴,似乎还想说什么,却见眼前一道刀光闪过,他的头颅滚落,浓腥的血从断腔中喷洒满地。

宇文明抬脚踢开滚来的人头,环视破烂的小院,高声道:“搜!”

“我在这里!”杨坚不知何时提着匕首站在院中央,他盯着前方的宇文明,声音颤抖道:“你这个畜生。”

他再也不可能躲避或逃走,他的内心不允许他这么做。他没有想到这帮人竟然如此残忍,更没有想到,张栋一家救回了他的性命,他却给他们带来了灭顶之灾。

头发花白的老妇人扶着土屋的墙,佝偻着身子,颤巍巍走到院中。这人正是张栋的老母。火光中,老妇人的衣上叠满了补丁,堆满皱纹的脸上全是泪痕,她颤抖着举起一个瓦罐,用力扔向前方全副武装的士兵。

瓦罐落在地上,粉碎,清脆的声响回荡在夜空中,如同心碎的哀号。

“老东西。”一个士兵骂骂咧咧道,他迈过张栋的死尸,挥舞着马鞭走向老妇人。

“混账!”杨坚扑上去一拳将这士兵打翻在地,他一刀扎进士兵的大腿,耳畔边一声痛苦的惨叫。杨坚盯着士兵变形的双眼,怒斥道:“大周天子教你这样对待百姓么!”

宇文明迈着方步走到杨坚身边,低头瞧着被杨坚踩在地上的士兵,摇了摇头,道:“我们大周从来敬重长者,你明知故犯,惹恼了杨将军,是在自讨苦吃。”

宇文明说完,看了杨坚一眼,转向老妇人,声音缓和地笑道:“官府执行公务,请老妈妈回屋暂避。”

一口唾沫吐在宇文明脸上,老妇人抬头看着高她两头的魁梧男人,嘶哑地骂道:“官匪。”

实木的刀柄狠狠磕在老妇人的额角,隐约中传来骨骼碎裂的声响,老妇人一声不吭地栽倒在地。宇文明反手一刀扎进老人的后心,看了看倒地的死尸,冷笑道:“不知好歹。”

试图反抗的杨坚已被数名士兵控制住,他用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宇文明,声音发颤,语气中有烈火燃烧,“你来抓我,为甚么要伤及无辜?”

“这里没有甚么无辜。”宇文明接过士兵递来的帕子,抹去脸上的秽物,“这些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事情,为了保密,只有杀掉他们。”

“畜生。”杨坚怒骂,“大周天子驾下怎会有你这般混账!”

“杨坚,我不识甚么天子,”宇文明仰天大笑,“我只尊我家晋公。”

“你是宇文护的人?”杨坚骤然明白了一切,原来曾经的行动早已暴露在宇文护的眼底,那一日宇文护举荐他为渭水水师总管,便是在暗中对他的警示。

“宇文明,晋公的亲侄儿。”宇文明看着杨坚的双眼,沉声道:“晋公要我带回你,还有那两个孩子。”

这些人果然为此而来!杨坚心中狠狠地一颤,他清楚这个孩子绝不能落入宇文护手里,却在军队面前根本无能为力。

土屋中传来男婴的啼哭,一名士兵从屋中走出,腋下夹着两个大哭的孩子。他把孩子放到早已准备好的筐中,回身向宇文明施礼道:“将军,孩子已找到!”

宇文明使了个眼色,一干士兵上前将杨坚绳捆索绑,杨坚却双目发直的看着前方,身体僵硬,不再反抗。宇文明瞧了一眼面无血色的杨坚,脸上露出得意和不屑。

“带走,下山去见晋公。”宇文明低声命令部队撤出篱笆院。

群山间突然火光彻亮,呐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,无计其数的士兵在山头和山坡出现。他们打着北周的旗号,刀枪火把纷立如木林,前方的士兵举着盾牌和短刀冲向山坳处的小院,弓箭手跟随在后缓缓前进,晃动的火光下,雕翎箭的箭头群星般在山中烁烁放光。

“汝等已被包围,丢下武器,放杨将军离开!”银甲的小将军手按肋下宝剑,高声喊道:“按我说的做,否则,让汝等命丧当场!”

“晋公的人你们也敢动?”宇文明丝毫不惧周围进逼的军队,纵声狂笑,“你们胆大包天!”

“呔!宇文明,你好猖狂!”黄廷迥骤然拔剑出鞘,用剑尖指向院中的部队,长声喝令道:“弓箭手——”他的声音陡然提高,叫道:“放箭!”

万箭齐发。

雕翎雨点般落下,钉在宇文明所率部队周围的空地上,密密麻麻如同箭阵。

“放下武器,速速放人!”黄廷迥冷眼看向宇文明,断喝一声。

冷汗顺着宇文明的额角滑下,此刻的他真的害怕了,对方并未被晋公的声势压住,反而步步紧逼。刚才的放箭看来只是警告,那小将军还未真的想下死手,但如果自己再不放回杨坚,将对方彻底激怒,恐怕自己性命难保。

然而晋公有令,要么带回杨坚和孩子,要么,提头来见。

时间凝固了下来,双方僵持在这里,林木般竖立的兵刃闪着寒光,枯枝在风中微动,火把燃烧发出滋滋声。夜空中,婴儿的啼哭久久地回荡。

突然,空气中传来兵刃落地的声响,钢刀砸在土地上,骤然激起沙尘。宇文明手下的一个士兵不由自主地丢下了武器,士兵们面面相觑,犹豫地看向宇文明,却纷纷松开了手中的刀剑。

黄廷迥一声喝令,大批的军队从山坡上涌下,他们冲垮了小院,将宇文明一众生擒活捉。

“将军,您没事罢?”黄廷迥率数亲兵来至杨坚身边,为杨坚解开束缚,低声问道。

杨坚摆摆手,目光停留在被绳捆索绑的宇文明身上,却对黄廷迥道:“渭水水师都到了么?”

“六千甲士皆在。”黄廷迥道,他的眼中流露出一丝疑惑,“将军,您的军队何在?”

寒芒在杨坚眼底乍现,身躯骤然紧绷,如临大敌。他下意识摸向肋下的佩刀,却什么也没有摸到,他的那口宝刀,早已丢在眉山的密林中。

军队死去的那一幕在眼前挥之不去,杨坚深吸一口气平复心绪,回头看了看诧异的黄廷迥,低声道:“廷迥,这件事暂且不提。”

黄廷迥微微一怔,接着似乎意识到了什么。他即刻封口,看着面沉似水的杨坚,伸手指向前方的宇文明,低问道:“将军,这人如何处理?”

“带上前来。”杨坚低令道。

黄廷迥向押着宇文明的士兵使了个眼色,两名士兵推推搡搡把这个八尺高的壮汉带到杨坚面前。“跪下!”士兵抬脚狠狠地踢在宇文明的膝弯处,宇文明站立不稳,扑通一声跪倒在地。

“宇文明,你可知罪?”杨坚根本不低头,他目视前方,沉声对跪地的宇文明道。

“杨坚,我有何罪?”宇文明的语气蛮横道,他虽然被士兵摁着跪倒,却依旧放肆的大笑。

“你妄自尊大,目无天子,罪为谋反;出言不逊,以下犯上,罪为叛;仗势欺人,滥杀百姓,罪为不道;藐视刑罚,明知故犯,罪上加罪!”杨坚垂下目光瞧着宇文明,冰冷而坚硬地道:“犯如此之罪,还不知晓么!”

“这……”宇文明黑黝黝的脸盘表情连连变化,却再解释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语。

杨坚接过黄廷迥递来的宝剑,骤然拔剑出鞘,明亮的剑光在空气中打了个雳闪。他猛地将剑锋横在宇文明的项前,语气燃着怒火,散发出逼人的威严,他厉声道:“《大律》二十五篇,重罪十条你犯之五六,身死而不足!但念你身事晋公,我杨坚不施以全刑!”说罢,杨坚一挥宝剑,斩落了宇文明的发髻。

他低头看着披头散发、跪地战栗的宇文明,面无表情地说道:“回去禀告你家晋公,以后若想见杨某,不必再用此般手段。”

山中渐寂,周人的军队缓缓开出群山,被毁掉的篱笆小院陷入长夜的漆黑,空中乌云翻滚,看不见一缕月光。

黑衣人的队伍从半山腰的林木后显现,他们早已潜伏在山中,目睹了发生在这里的一切。队伍之首站立一剑眉星目的老人,这老人望着远处渐暗的火光,碧蓝的双眼利如鹰隼。

“祖父,我们不动手么?”英武的年轻人站在老人身侧,低声发问。

邓昌并不言,直直地看着黑暗中那一点火光消失,轻轻地摆了摆手。

“为什么?”邓世君前进半步,他看向邓昌,眼中全是不解。

“天星亮黯,昼伏夜出。”邓昌缓缓吐出八个字。

“祖父,此为何意?”邓世君心底微惊。

“这是孟公的原话。”邓昌幽幽地吞吐一口气,“要变天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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