咒印变换了颜色,再一次变得明亮。
姑射的声音继续在冯嫣脑海中回荡,“没有用了,冯嫣。
冯嫣并不理会,她闭着眼睛,轻声吟诵咒法,一直萦绕在冯嫣周围的金色流再次变得闪耀起来,远天的长枪也化为齑粉,它们乘风而下,回到冯嫣的身边。
无数道金色的丝线从天空和地面一同拉起,像蛛丝一般再次绕上姑射的手足。
冯嫣的身体渐渐开始发光,仿佛就要融入这金色的流沙中。
这景象……一如当年的冯黛。
姑射觉察到了危险,她迅速扬手挣开所有的束缚,“休想拦我——!”
冯嫣的身体在光芒中随风而逝,一柄利剑旋即在姑射的上空出现,高空飞旋的风沙被长剑刺破,一时间地动山摇,仿佛一切就要走到尽头。
在光芒中,冯嫣仿佛丧失了自己,又好像感到了更多的自己。
已经逝去的四百年光阴缓缓流入她的脑海,恍然之中,她的眼睛仿佛就是代代冯家女儿们的眼睛,她们自出生到死亡的悲喜,一生中的聚散离合,像一幅画卷,在冯嫣的眼前展开。
她在其中看见了自己,看见了冯黛……看见所有前人走过的道路。
冯嫣心中升起一阵恍然大悟的感慨。
原来……是这种感觉。
这感觉,既像是走向死亡,又像是走向永生。
她感到心中既无恐惧,也无哀愁,眼前的一切都充满着光明的意味。
冯嫣已分不清自我与他人的边界,她的意志与所有前人的意志彼此重叠,压向地面的姑射。
一切的往昔都不重要了。
只要……能够完成这使命。
然而就在此时,一抹微光忽地从姑射的身后闪过。
——那是一直追在冯嫣身后的魏行贞,他目光如炬,手中参商犹如炽热的熔岩,在长剑刺入姑射的石身之前,他跃至空中,将参商刺入了姑射的后颈。
姑射骤然发出哀鸣。
参商的高温由剑身传至剑柄,有裂解的光痕顺着剑慢慢攀上魏行贞的双手、长臂、身体,然而他怒视着眼前的对手,持剑的手始终没有松开。
在被噬咬与灼烧的痛楚之中,魏行贞的额前缓缓浮现出最后一道纹刻。
至此,参商之印终于成为一道完整的兰花印——剑身发出的光芒也在此时骤然由橘红转为骇人的青蓝色。
魏行贞第一次感觉到一阵全然的耗竭,他仰起头,望向天空中飞舞的金色沙尘。
“阿嫣……”
……
身体又传来一阵悸动,小七猛然睁开眼睛。
她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心口,那阵被穿透身体的疼痛好像还残留在身体里。
小七低下头——胸口的衣服确实染满了鲜血没错,但是……
她两手捂心,分明感受到胸腔中,仍有一阵沉着而有力的跳动。
“我还活着……”小七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沾满血污的双手,“我怎么可能……”
等等……
这是什么地方。
她站起身左右看了看,周围是一片空旷黯淡的虚无之境,没有任何人,也没有边界。
远处有两点微光在极深的黑暗中闪耀,小七跑了很远,终于跑到它们附近——那是今早她留给冯易殊的两块燧石。
……但为什么会在这里。
“有人吗?”小七大声喊。
“有人吗——!”
她的声音向着远处飘散,许久都没有回音。
突然间,他听见冯易殊一声撕心裂肺的“小七——”。
小七回头,远处似乎有影子,她追着幻影跑了过去,“五哥?”
然而未等她跑近,幻影已经消失了。
另一侧忽然又涌起沙尘,小七骤然转头,远处黑暗中的人形轮廓像极了冯嫣,那幻影跌跌撞撞,声音痛心疾首,“你都……干了些什么……”
小七一怔,“阿姐?”
还未等她靠近,小七又听见纪然的哽咽声,她转过身,果然看见有人似乎靠墙而坐,泣不成声。
“纪然……?”
还不等她伸手,另一处的冯易殊又恶狠狠地开口,“我说……大家一起,下地狱去吧!”
小七只觉一阵迷惑。
老天爷,这到底是什么东西……走马灯吗?
那我现在……到底是活着,还是死了?
小七心中焦急起来,她大声喊着相熟之人的名字,在黑暗中一阵狂奔,在她的周围,不断地涌现各式各样的人,说着各式各样的话。
小七时而凝神止步,时而大步向前,在接连不断的人影变幻中,她渐渐理解了一切。
在时起时灭的幻影中,她突然注意到远处似乎有一个始终存在的影子。
那人坐在地上,左脚蜷曲,右脚屈膝架起,右手靠在右膝上,微微低着头。
小七快步跑了过去,刚想开口打招呼,就突然被眼前景象吓得说不出话来——那人确实是坐在那里没错,但她的脖子被人从后颈贯穿,鲜血顺着剑身流淌在她身前的地面。
那人忽然抬起头来。
小七又吓了一跳,可望着眼前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,她迅速认出了此人。
“……冯稚岩?”
姑射的脸上浮起微笑,“我也认得你……小姑娘。”
小七两手捂住了下半张脸,半晌才道,“你……你还好吗?”
“不好……”姑射轻声道,“来帮我一把。”
“怎么帮?”
“帮我把这把剑,拔出来。”
小七被这个要求着实惊了一下,“……我哪里会干这个,你告诉我这是哪儿,我去帮你找大夫。”
“不,任何人都没有用……只有你能帮我。”
小七没有明白,但还是懵懵懂懂地走到了姑射的身后。
“……直接拔出来就好了吗?”
“对。”
“你不会疼吗?”
姑射笑了一声,“这算什么……比这厉害千倍万倍的疼,我也受过……”
小七两手握住参商的剑柄。
“真讽刺啊……”姑射喃喃,“这把参商原是我造来对付旁人的剑,最后竟会被用来对付我自己……”
“参商”二字一出,小七的手停住了。
姑射感觉到了身后女孩的迟疑,“怎么了?”
小七声音颤抖,“……你是谁?”
姑射稍稍侧目,“你不是已经认出我了吗?”
小七摇头,她接连往后退了几步,“参商,我记得这是魏行贞的剑……它为什么插在你身上……你是,什么人?”
姑射笑了一声,“我是……天道啊。”
小七又怔住了。
天道……
她重新走到姑射面前,“如果……我拔出了剑,你要做什么呢。”
“我会带你离开这里。”
“能带我回去原来的世界吗?”
姑射垂眸,“很难,我不知道你是伏羲从什么地方抓来的……这世上有无数人间,是穷尽一生,也无法遍历的数量。”
说着,她抬起了头,“但我能带你去一个新的世界,一个由我主宰的新世……”
小七有些懵懂,她眨了眨眼睛,“那……这里的人呢?”
姑射笑了一声,“当然要先破后立,不然新世的力量,从何而来呢?”
“也就是说,这里的人……都会死?”
姑射望着小七,“你挂念他们作什么呢,你又不是此世的人……这个地方被伏羲盘踞了一万两千年,已经腐朽到底,根本无可救药。”
小七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。
“怎么,”姑射的脸慢慢变得狰狞,“你不愿意?”
小七又急又怕,她喉咙微动,硬着头皮摇头,颤声道,“……对,我不愿意。”
“为什么?”
小七缓缓向后退步,“不论这是不是最好的世界,它始终是……所有活在此间的人,唯一的生存空间……
“抱歉,我,我不能帮你——”
姑射的脸再度沉入了阴影之中,“我以为你能懂得,原来……你也不能。”
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感扼住了小七的咽喉,她像是突然变成了一个溺水者,急迫地需要空气。
小七挣扎着喘息,而后再一次猛然睁开了眼睛。
冷冽的寒风迎面而来,她感到心口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,无数金色的流沙在她周身飞舞,小七低下头,看见这些沙砾涌向了自己被洞穿的心口,而后慢慢黯淡、消逝。
她试探着伸手——是的,伤口……痊愈了。
在她身下,是盘根错节的榕树根系,她站起身前后张望——除了她以外,这里已经再没有旁人。
忽地一声呻吟从远处传来,小七抬起头,见姑射巨大的石手正在奋力捶地,做着最后的挣扎。
深夜之中,星辰暗淡,天空被沙尘掩埋。
小七独自站在深林之中,看向手中的燧石——放在幻境中捡来的东西,此刻竟真的重新回到了她的手里。
这是阿予曾在临终的预言中提及的东西。
可是……要怎么用呢?
在天地间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,她皱起眉,将两块燧石重重地敲击在一起。
刹那间,火星四溅。
飞落的星火落在她脚边的榕树上,瞬间燃起窜天的大火。
百余棵榕树在风中接连耀起火光,整个洛阳迅速陷入火海。
小七有些茫然地望着眼前的大火,脑中一片空白。
火焰中,那阵金色的流沙忽然向她展开了怀抱,金色的沙尘带来清凉的阻隔,将她拥在怀里。
小七看见有无数双手正伸向她们,她试图望向这些人的脸,然而每个人都令她感到陌生。
小七半睁着眼睛,望着眼前飞舞的流沙。
尽管这些向着她展开怀抱的人,她一个都不认得,但她很快意识到了这些人是谁——因为在她们的左臂或右臂上,都有着与自己一样的闪耀刺青。
她依靠在这个怀抱之中,忽然隐约觉得这气息有些熟悉。
“……阿姐?”
没有人回答她。
小七抱住了眼前人的腰。
一瞬间,所有的疲惫都涌了上来。
……
……
一年后。
深秋的清晨。
整个冯府张灯结彩,到处挂着喜绸。
冯嫣的小楼外,纪然和小七坐在花架的秋千下,两人帮忙帮了一整夜,这会儿终于得空在此小憩。
小七捏着自己好似已经要散架的肩膀,“两年前阿姐第一次成亲的时候我就觉得已经够累了,没想到一场婚事正经操办起来,要忙的事情会这么多……”
纪然笑了一声,“那我们可以办简单一点。”
小七莞尔,“我觉得也是。”
两人依偎着看向远天已经露出鱼肚白的天穹,小七打了个呵欠,揉了揉眼睛,“阿姐这八字怎么回事……怎么每次成亲的吉时都在早晨。”
“睡一会儿吧,一会儿等魏府来人了,我喊你起来。”
小七望着天,并没有睡去。
过了一会儿,她挽住纪然的手,“真好。”
“什么真好?”
“就这样,真好。”小七低声说道,“你看这月亮,多好看。”
“有什么好的,”纪然也抬头望月,“要是放在从前,就这会儿功夫我能带你去一趟岱宗山,挑个最高地方来看赏月,现在再也办不到了。”
“秋千下的月亮也很好看啊。”小七笑道,她叹了一声,“哎,你还记得那个小美人鱼的故事吗?就是你后来搞了个阴谋论的那个故事。”
“记得,怎么了?”
“你相信小美人鱼最后得到了永生不灭的灵魂吗?”
纪然看了她一眼,“干嘛突然问这个。”
“也没什么,就是突然觉得你的阴谋论还挺有道理,这个故事和很多宗教教义也有点像,内核都是用生前的受难和奉献换取死后的安宁。”小七低声道,“到头来一直在失去,也不知道她们最后究竟有没有真的得到最初想要追求的东西。”
纪然握住了小七的手,“我们不用再担心这些了。”
小七微笑,“嗯,我知道。”
冯嫣的小楼中突然传来一阵响动,小七和纪然同时抬头。
小七站在冯嫣的窗下,“阿姐,你那边怎么了吗?”
“啊……没事。”冯嫣的声音从楼上传来,“我不小心打翻了烛台……”
“要不要我上来看看!”小七问道。
“不用——”冯嫣连忙道。
阁楼上,冯嫣紧紧抓住了翻窗而入的魏行贞的手臂,扶着他跳进屋内。
“你干什么,这里是二楼,”冯嫣揭起凤冠上的喜帕,她压低了声音,表情严肃,“万一摔下去,你以为还像从前一样无关紧要吗?”
魏行贞望着冯嫣,笑道,“等得实在太久了,我还是想来看看你这边怎么样了。”
“就差一个时辰了——”
“一个时辰,我来陪你坐坐不好吗。”
冯嫣轻叹一声,与魏行贞一道在镜前坐下。
两人牵着手,望着镜中的彼此。
冯嫣一双墨玉一样的眸子在长长的睫毛下半睁着,即便在沉默中也含着笑意,今日的婚事由李氏一手操办,从她的喜服到发髻、妆容,精细程度都远远胜于两年前的那次婚礼。
冯嫣双眉微扬,“为什么一直看我,又不说话。”
“我在想阿嫣老以后的样子。”
冯嫣微怔,突然笑起来,“那就不好看了。”
“好看。”魏行贞伸手在自己的额头捏出几道皱纹,“不过那时候,我会是什么样呢?”
冯嫣抬手抚平魏行贞的额头,“不着急,总会看到的。”
远处传来一阵锣鼓笙箫——那是送迎花轿的队伍正在作最后的演练,李氏现在应该就在那里,直到出门前才会过来。
冯嫣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,听着远处的乐声。
两人不再说话,只是握着彼此的手静静地休息。
时间慢慢地过去,小楼外渐渐喧嚣起来,楼下的院子里已经站满了待命的仆妇,但冯嫣已经再不会感到任何不适了。
“去年初春,”冯嫣突然看向魏行贞,“我有没有和你说过去年初春,和姑射对峙的那一夜,我曾经听到琴声?”
魏行贞看向冯嫣,“什么琴声?”
冯嫣轻声道,“我有点不确定我的猜测对不对,但当时我和小七在那片光河中随波逐流,根本不知道应该向什么方向走,结果我就听到了琴声。
“我背着小七,循着琴声的方向走,慢慢走到了一处光影面前,和那个抚琴人说了些话,才醒过来。”
魏行贞颦眉道,“怎么一直没有听你提起过?”
冯嫣笑叹了一声,“醒来以后事情那么多,又要祭奠先帝,又要重建洛阳,还要向那么多人解释那晚发生的事情经过……我哪里还有力气去计较这个,再后来就把这件事给忘了。
“直到前几天,去甚突然给我送来一本琴谱,说是去奢不知道什么时候、从什么地方收起来的东西,我一看——是当初妙微的那本琴谱啊。
“我对谱弹琴,才忽然意识到当初听到的琴曲正是这一支,”冯嫣看向魏行贞,“那你说,那弹琴的人,会是谁呢?”
魏行贞目光微凝,冯嫣这么一说,他突然也有了一点印象。
去年将冯易殊从山间小屋带离的时候,他也曾听到过一阵极为清澈、激越的琴声。
冯嫣望着魏行贞变化的表情,小声道,“……行贞是不是也觉得不可思议?”
魏行贞回过神来,“阿嫣都与他都说了什么?”
冯嫣笑道,“我先是向他问好,然后问他是谁,为何会出现在这里,但他没有回答我,而是反问我觉得方才的琴声如何。
“于是我将当时的感受说了,他好像很高兴,然后又叹息,好像很遗憾,我便问他是在叹什么。
“他说,因为想起自己已不能久留,所以慨叹。于是我又问他为何想要久留,你猜他说什么?”
“……什么?”
“他说,此番被召来,旁观了一场动人心魄的天人弈局,觉得人间比他先前以为的要有趣。”冯嫣轻声道,“‘看到旁人于夹缝中挣扎、突破,让他也想再热烈地活一遍’。”
四目相对,两人望着彼此,心中都有些动容。
院外就在此时传来一声欢腾的锣鼓,众人的欢笑与乐声一道从楼下的小院传来。
“吉时到——”
【全书……啊,还没有完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