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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章 豪门夜宴

倩桃犹豫了一下,大着胆子道:“倩桃看到老爷数次密会皇城司周怀政周公公。老爷,您是一国宰相,内宦是刑余之人,倩桃也读得几本书,古往今来,哪有忠肝义胆的大臣去结交阉奴之辈呢?相爷是天下人望,相爷一世英名,不可轻毁啊!”言到此句,已经是泣不成声,重重地叩下头去。

寇准沉默片刻,仰天长笑:“哈哈哈,想不到寇准周旋于玉堂金马之间,来往谈笑所见所闻的天下栋梁满朝公卿学富五车引经据典,竟然都比不得一个小女子的胆量和见识,竟然只有倩桃来劝我谏我讽我哭我!哈哈哈哈……”

倩桃惊愕地抬起头来,她原本是准备着接受触怒寇准而引来的责罚,不料却看到了寇准的感慨、寇准的激愤与寇准的伤感,她忽然觉得很伤心,看到这样的寇准,令她悲伤得不能自己,她膝行两步,颤声道:“老爷,倩桃什么都不懂,只是胡说八道罢了!可是……”她泪流满面:“如果回到京里是老爷所希望的,如果这种豪门夜宴是老爷所喜的,如果结交权贵是老爷所好的,那倩桃无话可说。可是倩桃自跟随了老爷这么多年,老爷当年虽然远离京城,却过得自得其乐。然而在老爷决定献天书之后,越来越不开心,当着人前声音越来越响,背着人后越来越落寞自伤,酒喝得越来越多,酒醒之后越来越难受……老爷,倩桃只是不明白,既然京城生涯非老爷所愿,为什么还要去争取,争得这么苦,争得这么折堕?”

寇准喃喃地道:“为什么还要去争取,争得这么苦,争得这么折堕?”他看了倩桃一眼,叹道:“倩桃,你起来吧!”伸手将倩桃拉起。

倩桃整衣站起,惴惴不安地看着寇准,她方才热血涌上心头,鬼使神差地竟然许多话冲口而出,也不知道自己何来的胆子何来的这么多想法,却见寇准神情黯然,更是不知所措。

寇准轻叹一声,却已经从激动中平静下来,拍了拍倩桃的肩头道:“老爷我也曾经年轻过,那时候以为一股热血,率性而行天下去得。可是经历了这十年之后才明白,人生竟是诸多的不得已,有些事不是由着自己喜不喜欢可以率性而为的。为什么争,可是哪怕争得再苦再折堕,我也不能就这么放弃。有时候弃势就表示全盘认输啊!过去,我便是不知变通,消息闭塞而误了十年,不结交内宦,我行这素,不谋权势?十年前我是这样,十年后我再不能犯同样的错误。我已经为此误了十年,我的人生中不可能再有十年让我可以误了!”

倩桃哽咽道:“老爷——”却再也说不出任何言语来了,寇准的世界是她所不知道的,是这样的复杂,她又何以置词呢?

寇准沉吟片刻,道:“你写了两首诗给我,我便和你一首诗吧!”说着走到案几边,挥笔而就。

寇准将诗笺递才倩桃,才要说什么,却听得管家寇安在外面道:“老爷,王参政大人来了!”

寇准搁笔匆匆而去,倩桃手执诗笺呆立,又是一个大人来了,又是一场不得已的政治密会,眼看他渐行渐远,自己却唯有呆立在原地,越来越不懂,越来越不明白。

她将诗笺平放在案几上,无声地叹息一声。诗笺上写着:“将相功名终若何,不堪急景似奔梭。人间万事何须问,且向樽前听艳歌。”

“人间万事何须问,且向樽前听艳歌……人间万事何须问,且向樽前听艳歌。”倩桃喃喃地念了两遍,眼泪夺眶而出。

半年后,中书省。

寇准坐在堂上,看着手边一份份案卷,脸色越来越沉,看到一半,将案卷重重地放下来,道:“请王参政。”

在等副相王曾到来的这段时间里,寇准站起来,慢慢地踱步,让自己的思维沉静下来。

进京已经半年多了,他执掌中书已经半年了。可这半年的时光,却令得他与丁谓之间,有了越来越多的冲突。

他虽然名为宰相,丁谓不但在公事上对他恭敬有加,且私事上也对他照料得无微不至。此番到京,丁谓特地购置了一座府第,寇准却是个不肯置产的人,倒是看中了此时身为副相的王曾一所宅地,宁可租了来住。寇准向来手面大,宰相的俸禄虽高,他左手来右手去,不是周济了下属贫困,就是大设宴席,听歌博奕,一下子花得干干净净。虽然做了许久的宰相,居然连一座府第都未置下,连辽国都知道宋国有一位“有官居鼎鼐,无地起楼台”无府宰相。

他与丁谓本是好友,当年两人也曾吟诗饮酒,甚为相得。此番丁谓特地推荐他为宰相,自己愿居下属,他心中亦感激。但是一到公事上头,寇准却渐渐发现,自己这个宰相,倒像是给丁谓渐渐架空了。

所有下面递上来的政务,都先经过丁谓的手,已经挑选后才呈给他,而且经常先送上几件他必会强烈反对的事,等递个三四件事都被他驳回之后,丁谓再递上一件较为平和的事,他不好意思再驳回,有时候签了才发现,这才是丁谓真正的目地;虽然政务上丁谓都口口声声地称“秉寇相的意思办事”,到头来发布的事项,却与他的意思相去甚远。时间不长,寇准亦是精明之人,渐渐察觉。只是丁谓向来态度恭敬,待他公事私事,都如同晚辈侍奉长者似地无可挑剔,便是存心生事吵架也吵不起来。

寇准此番回京入阁,心境为人,已经与十年前大不相同。决定大展身手澄清朝纲,一举除去这十年来王钦若治下的种种弊端。但是原来以为是良友善辅的丁谓,却处处制掣,到头来丁谓竟然是意欲架空于他,更令他暗怒不已。

过得片刻,王曾进来,寇准说到最近与丁谓在政事上的几件冲突,叹道:“当年我与丁谓之交好时,曾向李文靖公大力推荐他的才干。李相却对我说:‘此人不可使其得志!’我那时候亦是不太明白,反而不服地说:‘以丁谓的才干,必有得志之时,怕是连李相也不能一辈子压着他吧!’李相当时叹了一口气说:‘此人有才无德,你总有一天,会想起我今日的话来。’今日想来,李相果然有识人之明,丁谓此事,不可深交!”

王曾知道他说的是故宰相李沆,却又想起当年王旦也是同样赞李沆的,道:“李相为人深谋远虑,的确是人所难及。记得王相曾对我说,他当年为副相辅佐李相时,见李相常常拿着水旱蝗灾的上报,王相以为这些琐碎小事,不值得上报官家,李相说:‘官家少年继位,当令其知道天下百姓的艰难,免启奢侈之心。否则血气方刚,不留意间不是喜欢声色犬马,就是好大兴土木。我年纪老了,未必会看到这一天,但是将来或许你们会有一天起我今天的苦心。’到后来官家果然大兴土木,东封西祀营造宫观,他欲谏不能,欲去不忍,这才叹息李文靖公不愧是圣人。”

寇准也叹息道:“王公,你这是说到我这次不应该进表贺天书之事吧!”

王曾点头道:“下官正有一句话,此番寇公进京,是大错特错了。常言道:名与器不可假人。此番寇公不但没能重振朝纲,反而让他们借着寇公的声望来胡作非为,寇公一世英名,在世人眼中,也不免与他们同流合污了。”

寇准猛然一惊,看了王曾一眼,他倒不曾想到此处。心中暗暗忖道,难道自己此番进京,此番与丁谓合作,竟然是错了不成?

沉吟片刻,寇准叹道:“王公之言,平仲已经有数了。也是该下决心的时候,这件事不能再拖了。其他人倒罢了,只是丁谓这人难办,我有心劝他,他这边答得好听,却依然故我。我有心与他争议,他却是恭谨小心,我与他多年交情,却是撕不开脸皮来。”

王曾叹道:“寇公老实,被奸人所欺。寇公难道不知道,丁谓在朝中,此前与王钦若、林特、陈彭年、刘承规这四人一起,被人称为‘五鬼’吗?丁谓此番诚请寇公入京,看似他记顾旧情,实则是欺寇公重情,借寇公之名而行自己之便而已。”

寇准怔了一怔,陷入了沉思之中。过得不久,忽然听得外头一阵喧哗之声,却是丁谓带着众同僚们过来了,嘻嘻哈哈地笑道:“寇公还不出来吗,人都到齐就等你了!”

寇准猛一惊,抬起头来,双目精光毕露。

王曾微微一怔,倾过身去问道:“是约好的吗?”

寇准点了点头:“是约好的。”

这一日原又是丁谓约了一群中书省同僚,于中书省阁中一起聚餐。丁谓向来懂得做人,他知道现在单独对着寇准,难免要发生冲突,他新近招了一个好厨子,便自己备了酒菜,叫了一大批同僚,大伙儿吃吃喝喝,当着众人面,寇准自然不会扯破脸皮。酒到兴处吟诗填词,热闹上一场,便有什么意见也烟消云散了。寇准这人性子海阔天空,一件事冲散了,过段时间未必再提起。

丁谓进来见了王曾也是一怔,随即笑道:“王参政也在,正好,大家一起热闹一番!”说着拉着寇准与王曾一同出去,众人都等在外面,已经摆开酒席,见状笑闹着拉他们入席。

众人入席,丁谓心中暗暗忖夺,王曾此人一向小心谨慎,不象李迪那样明面上和他作对,却更给他一种摸不透的感觉,刚才和寇准两人在内,不知道商议何事,却是不得不防。

丁谓看着寇准大口饮酒,心中却是也涌上一股与刚才寇准一样的想法:此番请寇准进京合作,是否错了。他本是存了当年毕士安、王旦驾驭寇准的心思,借助寇准的人望,来挽回自己在清流中失去的威望,也是借着寇准的直爽,收拾王钦若的残余势力。寇准虽然刚愎自用,但是只要自己设法周旋,多方市恩,必能使寇准能买自己的面子,与自己合作愉快的。他没想到的是,如今的寇准,已经不再是十年前的寇准了。十年前的寇准或许刚愎自用,但并不计较得失,可是十年后的寇准,却是独断独行,半点权柄不肯放手,不但未曾与他所预想的与他合作共济,而是毫不顾忌地独揽权柄,独断独行。他以为是他建议寇准回京,虽然名份上他是副相,但却希望与寇准的关系能象王旦与寇准一样,相互尊重无分正副,不料寇准毫不客气地视他为下属,所有朝中大事,均由自己独断。半年来,他只有处处忍耐,设法巧妙周旋,才使得权柄不失,才使得整个朝庭的调度仍可以在暗中不至于失控。

丁谓心中暗叹一声:“这种僵局不能再继续下去了,总得要让寇准明白,我们之间应该怎么样相处合作啊!”

“这种僵局不能再继续下去了,”近在咫尺的寇准看着丁谓,心中也暗叹一声:“丁谓,纵有多年情谊,你我之间该划清的,也是该说明白了。”

酒过三巡,上了一盆羊羹来,寇准因为心中有事,一时不注意,拿着汤匙喝羹汤时,没倒入口中,却全洒在了胡子上。这个时候丁谓正站在他的身边,很自然地顺手拿袖子帮他擦了一下。寇准自己正要动手,不料丁谓如此殷勤,不觉得心事浮上,带醉斜眼看着丁谓,哈哈一笑道:“参政是国家大臣,何必要殷勤为长官溜须呢?”

丁谓断没料到他竟有此一语,猝不及防,竟整个人傻住了。旁边的众臣见势不妙,忙都上前打哈哈道:“啊,寇相喝醉了,丁参政不必当真,不必当真。”

丁谓回过神来,看着寇准,面无表情地一字字道:“看来,寇相真是喝醉了,醉得不轻啊!”

寇准一言即出,自己也怔了一怔,却不知怎么地,浑身顿时轻松了下来。

“终于撕破这张脸了!”他坐在酒桌后,看着丁谓渐渐远去的背影,他这样想着,却隐隐地有一种悲哀。哪怕是再要好的朋友,道不同不相为谋,到一定的时候,总是要分开的吧!

“道不同不相为谋!”此时,走出中书省阁部的丁谓,心中也是想着同样一件事!他那样努力想要维护着的一种和平景象,终于打破了。其实这半年多的相处共事,他早已经隐隐觉得寇准与他的处政理事思维是完全不同,迟早终有分手之时。只是他不愿意面临和寇准翻脸的情况,和寇准为敌是一件很令人头痛的事,他也不过是维持得多长是多长罢了!

随着他同时出来的三司使林特,忙劝他道:“寇相想必是喝醉了吧,参政大人不必放在心上。”

丁谓嘴角微动一下:“酒醉三分醒,一个人酒醉之后的态度,说明他对别人最心底里的看法。”他自嘲地一笑:“溜须?倒没想到,我在寇准的眼中,只是这样的一个人。”

林特忙道:“若无参政大人,寇准还在陕州边远地方呢,若无大人力荐,寇准哪得为相。不想此人竟如此忘恩负义。”

丁谓遥望天边,嘴角挂着一丝自嘲的冷笑:“忘恩负义,倒也不必这么说。只不过我现在才知道,有些人,竟然是煨不热的。”

一个人最大的敌人,往往是他最好的朋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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