任淑贤听了,抬眼看了老太太一眼,心想:这个家沦落到老太太要跟五房的贾氏讨主意,真是要散了吗?她能有顾及这个家的主意?老太太何必生气,老五媳妇说话能经大脑?她又转头看了五兄弟媳妇一眼,琢磨她的话在理儿,却行不通,老太太怎么会愿意众人离开,大家走了,这个家就真的散了……
气氛正僵着,老太太见三儿媳妇也来了。
韩章姁请过安后,就听老太太对她们道:
“这个家里的人,还活着的人,都必须打起精神好好活着,如果都觉得没法过了,都跟他们去了,谁还过问他们,谁把他们的坟给迁回来?谁能他们逢年过节去看看他们?连一张纸钱也没有给他们送的,他们在那边要挨饿受冻啊……”老太太悲凄道。
“娘,我们……好好活着……”长儿媳妇哽咽着先表态道。
见长嫂表态,妯娌中其他人也跟着表态同意。
老太太见一致同意,就接着说:
“你们也都帮着我想想怎么劝劝四媳妇,让她吃饭……”老太太话未说完,就又掉下了眼泪,妯娌们也掉下了无法忍住的泪珠。
“我去劝说试试……”韩章姁向众人说。
“好好……”老太太赶紧表示赞成。其实她知道,除了她也没别人更合适了。大儿媳妇、二儿媳妇自己精神尚且不能勉强应对,哪里有口舌智慧劝说别人;五儿媳妇外表漂亮,口舌一向犀利,不招家里人喜欢,她去了也不知道会说出什么话来,怕是更惹人心烦;这六媳妇,姑且承认梅爵是六儿媳妇吧,她虽然见多识广,可是少着家,一天到晚在外头,回来也是四邻不招,独来独去,人在心不在的,况且家里这次出了大事她也不在,到了四儿媳妇床前,她能劝说什么呢?
将近午饭时,除了季元英外,众人陪同韩章姁往四房里去做说客。到了四房屋里,大家都在外间落座,只由韩章姁一人前去里间。虽然外间屋里坐了很多人,空气被搅动了一下,然而丫头秀儿、巧儿还是感觉屋里沉闷得很。她们希望来人说说话,让屋里活跃一下,但是来人坐下后,连喘息都吝啬得很,感受不到来人的气息。丫头们端上茶来,也不敢说话。大家就听里间屋传出的说话声:
“吃饭了,四兄弟媳妇!”
“……”
“起来……”
“你放着吧,我过会儿再吃!”
“放什么,过一会儿就凉了……快起来……”
“……”
“娘说了,我们如果也不在了,他们那些人,谁给上坟?谁给他们送吃喝花销?我们也走了,他们不是在那边还要挨饿受苦吗?”
“娘说的对,可是有什么用?我们终究要离开,离开后又没子嗣续接,还不是依然没人照应他们……”
“即便我们走了,还有那几个孩子啊!”
“她们都是女儿家,终究还不是要嫁人,是别人家的人,怎么可能回来照顾李家的人。”
“唉……哎,没有儿子,女儿以后可以招亲入赘李家啊!”
这话一出,外屋的人听见眼前一亮,里间的韩章姁也蒙住了,自己竟然话赶话,赶出这样一句。没想到这话还很效果,景沁然挣扎着要坐起来。韩章姁忙喊丫头们过来帮忙。
景沁然吃饭了。所有人都因为韩章姁的一句话同样感受到了希望的亮光,虽然渺茫,可终究有指盼了。
经过一些时日的适应,季元英终于走出了恍惚。老太太发现二儿媳妇不恍惚了,却转而萎靡不振,眼神空洞,目光呆滞,很少说话,就更加担忧她。
金儿注意到二太太看见李姝妍等孩子,眼睛就会闪出光芒,旋踵目光又恢复暗淡无神……的确,季元英看见孩子,尤其是看见韩章姁的两个孩子围着母亲撒娇,内心就无比的羡慕,懊悔自己从前在她面前因为有儿子而自高自傲……
李瑞卿和儿子离开后,贾宁玉虽然心里犯懵了一阵,身上的衣着颜色素净了些,但是她打扮依然精致,把自己的一房的财物看管得滴水不漏。老太太和妯娌们看着她,心里都暗暗指责她贪夫徇财的姿态。老太太摇摇头,让妯娌们不要去管她,因为如果不是家里钱居多还没攥在上手,这五儿媳妇,也许早就抬腿走了吧。
一想到走,李家人最不在意去留的人,就是梅爵。她们觉得她能回来,不过是一位有情有义的客人过来看望她们罢了。她要走,没有人有任何异议。她没有得到过老太太、老太爷赐予的翡翠李子,李家没有人有资格让她留下来一起承受煎熬……况且她是位新式人物,在娘家,在李家,能进能出,自由做主,胜过男子一般的不凡气概。她有能力走,有资格走,也有必要走。自从进门,家里上上下下无不排挤她。尤其是她一个孩子也没有,和老六吵吵闹闹过了几天,而老六从始至终倾心于张白贞,也因白贞而去……现在,她要来,李家人理应客气相迎;她要走,李家人也当客气相送。老太太看着她,就在心里对自己强调,这个人是家里的客,哪有主人强留客人共患难的道理;她能回来看看大家,已然是有情有义了。
家里静静的,梅爵看见妯娌们不仅往日的汹汹气势全无,而且只剩黯然无神,心中惊异:男人走了,难道女人们精神依仗就没着落了吗?何必这么垂头丧气的,难道她们不能憬悟靠自己就可以了吗?她突然庆幸自己,从来没有想着靠李铭卿生活,也没想着靠李家生活……
这天午饭后,梅爵主仆从上房回到六房,冬子忍不住悄声道:
“这个家里静得怕人!”
“静是表面,实则黯然垂落,多少次我听见嫂子们的叹息声。”
“这我倒是没注意到!不过她们真是可怜了!”
“从小妹被退婚以及四哥气死一事看,李家真是孤家寡人了。她们叹气的日子也许还在后边呢!”
“为什么?”
“李家家中没了男人,家外没了帮扶支撑,只剩下老太太她们了孤军奋战了!而且她们大概还不知道该怎么奋战。”
“什么奋战?反正她们家里那么多钱,怕什么!小姐,你说,他们以前对我们横挑鼻子竖挑眼,落得今天这样,是不是报应?”
“别胡说!以后再也不要这样说!”梅爵严肃呵斥道。
“……”冬子伸了一下舌头,忙闭紧嘴。
“他们是对我们挑剔,只不过为了维护家规或者维护自身某种利益,也不能算恶。凡事确有因果。切莫说他们,我们闯进来,也要承受我们导致的果!”
“那,我们什时候回梅家去。在李家这些日子,潘升他们似乎有事想回去了。”
“这些天,把他们给忘了,你打发他们回去吧,说:需要时再让他们来。让他们告诉老爷,我在这儿一切都安好!过些日子再回去!”
“好!那我们走了,以后她们李家这些人怎么办?”
梅爵摇摇头,没再继续说下去。她内心感叹:而今,这个家的人虽然未饱经风霜,心却已经生出千疮百孔!
冬子见梅爵摇头坐到床边,不知道她是没了主意,还是不想说话了,不敢再多嘴,就赶紧拉过被子,给她盖好退了出去。她也趁空回仆婢房歇午去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