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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一十六章

这个问题很难回答。

然而又必须在这大殿上,给新帝李弘,太后武媚娘,左右宰相,三省六部重臣,以及十二卫大将军,及一众将军明确的答案。

辽东之事,以高侃为行军总管,以程务挺为副。

以娄师德和王孝杰为偏师。

以黑齿常之和沙吒忠义去征召百济旧部。

再以大唐皇帝诏书,令李辩等靺鞨族、契丹族将领,去辽东征召各自族人,为大唐仆从。

无论从战略、战术,人员配置,解决方案。

将领人选,都十分妥帖。

朝廷上下,自武媚娘到李弘,到阎立本无不认同。

但是相比辽东,对大唐威胁更大,也更重要的西域这里。

统兵之人选,出了麻烦。

固然,按苏大为的战略,征召吐蕃和吐谷浑等部做仆从,再以蜀中府兵为骨干,听上去是可行之策。

但是细细对比辽东和西域,两边的军略。

会发现,苏大为在辽东的布局,十分详细,十分直观,从黑齿常之这些百济本地将领。

到李辩等辽东靺鞨族将领。

到娄师德这种曾经有过征百济和倭国经历。

又出身自荆扬的大将。

既解决了大军沿路向荆扬调拨粮草的问题,又有着丰富的对辽东作战经验。

而大总管人选,高侃。

本身既是大唐一员老将,名将。

又出身渤海高氏。

也是辽东本地大族。

再加上副手程务挺。

其父程名振正是如今的安东都护。

这番人员配置和兵力资源设计。

可谓丝丝入扣。

纵然穷尽朝廷各重臣所有的智谋,殚精竭虑,也难提出更好的方案。

更难得的是,这个方案,不但设计精巧。

而且极具可行性。

但反观对西域的攻略。

除了调蜀中府兵为骨干。

征吐蕃和吐谷浑仆从为犄角,互为牵制。

还有别的策略吗?

没了。

相比辽东的战略,这个策略实在太过简单。

甚至是简陋。

但是,此刻朝中无论是左相阎立本,又或者是大唐皇帝李弘。

天后武媚娘都清楚。

不是苏大为不想做出更完善的策略。

而是之前关中灾情,关中府兵大损,没有任何牌面留给苏大为。

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

纵是大唐如今唯二名将的苏大为,也只能提出这一个看似可行,实则简陋的策略。

既然简陋,就更需依赖主将的能力。

若是能力强者,或许能顺利推行。

若是一个能力弱者,只怕连吐蕃和吐谷浑那些仆从军都弹压不住。

更惶论要远征怛罗斯,扫平大食人和叛乱的胡人。

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苏大为身上。

心知苏大为其实是最佳的人选。

但偏偏所有人都没开这个口。

就连皇帝李弘都不敢出声。

苏大为若走,朝中眼下看似平静的局面立时就被打破。

到时谁能保证,太后与新帝这两者,不会发生激烈的政争?

毕竟,不惜一切攥夺权力的种子,自魏晋南北朝起。

自曹氏协天子以令诸侯。

自司马氏篡魏立晋。

自五胡乱华,城头变幻大王旗。

自隋,自大唐玄武门。

这血腥的种子,便已经种下了。

权力斗争,便是这般赤.裸.裸的,毫无亲情可言。

武媚娘能迫害被贬的王皇后及族人,对萧淑妃下手。

对长孙无忌一族赶尽杀绝。

她的底线操守到底有多少?

这个时候,恐怕连李弘都不敢相信。

不会以为,对方是自己母亲,就会容忍自己分享权力。

不久前,驾崩的李治……其死因,疑窦丛丛。

已经在李弘心中埋下一个疙瘩。

沉默,大殿上一片沉默。

直到,有一个声音打破了难言的沉默。

一员大将主动站出,叉手向武媚娘及李弘行礼道:“天后,陛下,臣愿自荐为总管,统驭征西兵马。”

说话者,一身龟背鱼鳞甲,头戴凤翅吞天盔。

双肩乃狮子兽吞口。

左腕护盾,右腕鱼鳞甲翼。

腰下护裙片片折叠,随着动作,如荷摆涟漪。

双脚铁胎,脚尖做狮型兽吞状。

正是如今大唐邢国公,苏庆节。

苏庆节去岁被苏大为的事连累,已经去掉实权军职。

直到如今才调回中枢。

在兵部下行走。

以文职居多。

但他此次上殿,竟穿着征战沙场的战甲。

可见来之前,苏庆节已经有了毛遂自荐,主动请撄的念头。

这一次站出来,声音锵铿有力,气吞万里如虎。

殿上群臣微微吃惊。

发出一片低声议论。

将军队列里,各卫大将军,及军中将领也忍不住窃窃私语。

显然,苏庆节主动请撄,大出所有人的意料。

甚至包括苏大为都向他看过去。

眼中有一丝意外。

武媚娘不动声色,先是眸光扫过太子李弘。

再看向苏庆节。

最后投向苏大为。

她要确定。

苏庆节主动站出来,究竟是苏大为的指使,还是太子的想法。

至于苏庆节本人的想法……

武媚娘对苏庆节过去并未太过关注。

此人本事是有的。

大唐如他这般本次的人不多。

却也不少。

苏庆节或许可为方面之将。

但是距离统帅,还差了一层。

武媚娘虽然不懂战阵之事,但是她懂看人。

在她眼里,如今环顾大唐,能为一方帅才的人,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。

程名振与高侃勉强算半个。

余者皆为将才。

可为方面之将。

但是不足以将兵十万,统慑大局。

也就是说,只有像苏大为和裴行俭这样的帅才,才能主持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役。

才能推动灭国级别的战争。

而高侃和程名振,比他们就稍逊半筹。

但是做为都护,镇守一方,他们还是称职的。

能稳住当地都护府的局面。

剩下的人里,像薛仁贵、苏庆节、黑齿常之等,虽然也参加过不少战阵。

也被称之为“名将”。

但名将与名将不同。

名将,也有含金量的差别。

似苏大为与裴行俭这种,能灭敌国,能打大战役,能镇守方面,做一方统帅的帅才。

是名将金字塔的顶级。

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短板。

像高侃、程名振、刘仁轨这种,除了有名将之姿,能攻坚执锐,有高明的战术素养。

能独领一军之外。

还有独自镇守一方的能力。

但是缺了统慑十万人以上级数,灭国大战的能力。

所以要次一等。

而像薛仁贵和苏庆节这种,有极高战术素养,有独领一军的能力,有临阵破敌的威势。

但战略眼光上还未至大成。

镇守一方的文治上,仍有短板。

更别提灭国级别的统帅能力。

所以更次之。

而这次大唐要摆平西域叛乱,抵挡入侵至碎叶水的大食军。

算是什么级别的战役?

此前,唐军在西域已经两次大败。

损兵折将。

兵员损失多达十几万人。

叫得上名字的将领,多达数百人。

以后预备接替薛仁贵和娄师德、阿师那道真等二代将领的第三代名将种子,战死数十人。

更不提为了支援这十几万大军,在后方动员所消耗的数十万民夫。

海量的粮草、财赋、以及各类资源。

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。

但接连两战,这些投入,全都覆没。

相当于大唐对西域的投资,连续两次倾家荡产,血本无归。

也就是大唐帝国家底厚。

换当世任何一个大国,哪怕是突厥和大食、波斯。

一次损兵超过十万。

也绝对无力再控制西域。

势力必然极度萎靡。

不得不将西域这块肥肉吐出来。

而如今大唐不但不退,还要再出兵争夺。

若让突厥人和大食人知道,只怕会红了眼睛,骂一句唐人太富庶,这群败家的玩意。

物质、资源、财赋和人力的损失,只是明面上看得见的。

看不见的还有对唐军掌控西域合法性的动摇。

各族对大唐威望的怀疑、观望。

甚至失去对大唐的信心,或者是以为大唐已经老了,不能打仗了。

因而催生更多的野心家和叛乱。

这只是西域诸多复杂环境的冰山一角。

再加上,复叛的突厥人。

还有能灭掉波斯的大食人。

以及,无数跟随大食人和突厥人叛乱的西域胡族。

此次征西域之战。

其战争的难度,敌人的强大程度。

环境的不利程度。

不亚于灭国之战。

甚至更加复杂。

需要一边平叛,粉碎强敌。

一边还要马上建立秩序,稳定地方,增强大唐统治力量。

这是双线,甚至多线作战。

而且比起正面战场。

对西域各族的征召动员。

对平叛后地方重建秩序,将西域各胡族重新纳入大唐朝贡体系。

种种政治手段,更加意义重大。

环顾大唐,如今能做到这一点的。

只有苏大为一人。

裴行俭都差了半筹。

还有最重要的一点。

大唐此战以有投入的力量极其微小。

小到只能从蜀中抽调一万府兵。

蜀中兵本就不及关中兵精锐。

数量又少。

剩下能从吐蕃、吐谷浑人那里,征召多少仆从军,还是未知之数。

叛乱的胡人加上大食人的兵马,至少是十几万人。

这仗,怎么算,都是一场近乎绝望的,地狱级难度!

殿上香烟袅娜。

白气浮空。

似种种珍禽异兽漫天飞舞。

高高的梁柱之上,盘舞绕柱的金龙俯视着下方大唐群臣,龙眼微微发光,似在好奇这些人怎么全都沉默下来。

不知过去多久,李弘脸庞微红,讷讷道:“邢国公……忠勇可嘉。”

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。

就算李弘还稚嫩,可也知道,西域对大唐关系何等重大。

征西之事,何等重要。

大唐在西域,已经再输不起第三场了。

事不过三。

若这第三次再输。

二十年内,大唐将无力向西半步。

而在西域的都护府、安西四镇这些象征大唐存在的军镇,将失去来自唐境的支持,很快淹没于胡人的反扑。

到那时,大唐不但会失去对西域通商的黄金商路,失去供养大唐财赋的丝绸之路。

还会丧失大量疆土。

国境线从安西四镇,从碎叶水、怛罗斯,一直缩回武威一线。

缩回蜀中石堡之间。

也就意味着。

大唐关中与胡人之间,将失去一切战略缓冲带。

只要胡人打破陇右防线。

便可长驱直入,借着地势俯冲入关中。

重现唐初时,突厥人不断扣关,长驱直入,劫掠大唐腹地的惨况。

以那时,大唐永无宁日。

中原百姓,在刚享数十年太平后,再一次被战火卷入。

不用怀疑,历史上,吐蕃人正是这么干的。

直冲入大唐关中,烧杀抢掠。

冲入长安,满街踏碎公卿骨。

逼得大唐皇帝狼狈逃蹿。

李弘虽不知历史上发生的那些事。

但光看沙盘,唐军若输了这一次,将会丧地千里。

没准大食人和突厥人,真就赶鸭子一样,追着唐军败兵,一直冲入陇右,冲入蜀中、关中。

到那时,万事休矣。

恐有亡国之险!

一想到此,李弘额头上冷汗都冒出来了。

他像是求救一样看向苏大为。

但出乎意料的是,苏大为竟然不发一言,似在沉默思索。

李弘心中焦虑。

若让苏庆节为总管,实在没有信心。

这么复杂的局势,这么艰难的一场战役,唐军少得可怜的底牌。

以苏庆节的能力,实难驾驭。

但如果让苏大为做总管。

他离开长安之后。

那朕呢?

谁还来护着朕?

若母后那时有别的心思,谁来救朕?

当真左也为难,右也为难。

心中左也不安,右也不安。

李弘第一次知道,原来皇帝这个位置,并不如想像中那样好坐。

面对几乎无法解决的难题,简直是让人焦虑到头秃。

武媚娘凤眸抬起,扫过殿上群臣:“邢国公主动请撄,众卿家以为如何?”

姜还是老的辣。

武媚娘早已不是昔日入宫的小昭仪。

对这种政治权谋信手拈来。

无论苏庆节出来,是出自他自己的意思,还是苏大为授意。

武媚娘都不急着自己表态。

反而询问群臣意见。

环视一周,见无人答话。

武媚娘心下暗恼。

看来这些经历两朝的大臣,也不是傻子。

知道这个时候不能轻易开口。

开口等于站队。

唐军丢了西域他们不会立刻有损失。

但若站错队,脑袋说不定就没了。

“众卿怎么都哑巴了?”

武媚娘一声冷笑,目光从昂然挺胸,伫立在殿中的苏庆节身上划过,投向阎立本:“左相,你为诸臣之首,你先说。”

“啊这……”

阎立本万万料不到,自己一心与人为善,从不轻易站队。

只想做好本份之事。

但人在殿中站,锅从天上来。

太后居然直接点名到自己。

这一下,想躲也躲不过了。

他只得硬着头皮上前,先行礼,再犹豫着开口道:“天后,臣以为……”

“以为如何?”

武媚娘继续施压。

阎立本无奈,只得偷偷看了一眼苏大为方向,硬着头皮道:“臣以为,邢国公可为前总管,但此次征西非同小可,须一员能力出众,经验老道帅,方才稳妥。”

阎立本话音刚落,武媚娘紧接着就问:“那以左相看法,究竟谁可为帅?”

啊这……

阎立本当场就抓瞎了。

天后,你这特么不按常理出牌啊。

是要逼死老臣吗?

如此得罪人的事。

我若说出苏大为,便是得罪了这位大狠人。

这种天降猛男,让他灭国有点想多了。

但杀我一个左相阎立本,还是如宰鸡狗一般容易。

可若不说出帅才人选,只怕今天也搪塞不过去。

满朝这么多六部官员都在盯着。

武媚娘那双带刀子般的眼睛也在盯着。

当下,阎立本把牙一咬,脚一跺,横向一条心,叉手道:“臣保举……天竺都督,王玄策为帅!”

噗!

整个大殿,不知多少人心中一口老血喷出来。

好家伙,当真是好家伙。

咱们猜到了开头,没猜到结尾。

左相不愧是官场老手,居然在这种时刻还能玩出漂亮的飘移来。

人人都以为他要说出苏大为的名字。

岂料方向盘一甩,居然甩出王玄策来。

第一反应就是离谱。

可是再细想,似乎也有几分道理。

毕竟,当年王玄策曾借尼婆罗和吐蕃仆从军,大破中天竺。

打得五大天竺王,集体叫爸爸。

这等本事,若天后肯松一松手指,不计较他姓“王”这件事。

论能力,还真有这个资格。

至少统领吐蕃和吐谷浑,调教这些外蕃仆从军的本事,王玄策玩得是出神入化。

“天后,臣附议。”

“臣也附议!”

“王玄策现在天竺都督府,只需朝廷一纸调令,令其从天竺出兵,还能征不少天竺人做仆从,以王玄策的资历和能力,压服吐蕃和吐谷浑人不成问题。”

“臣等皆附议!”

六部官员中,不少人站出来表示认同。

只有李弘一脸懵逼状,还没回过神来。

嗯??

我在哪,我是谁,我要做什么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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