段灼上了王野的车回到小区,走到门口迎接的还是那只金渐层,一年多没见,它变得更胖了。段灼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待,它一点不认生地蹦到他腿上,蹭他臂弯,嗅着他身上的气味。
段灼轻轻抚摸着它的绒毛,视线在客厅扫过,这个家找不到除了王野之外的人的痕迹,段灼脚上穿的也不是那双超大码拖鞋,而是一次性鞋套。
之前听贺教练说,贺恂和未婚妻的家眷一起搬去北京生活了,看来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这里了。
王野拎着一个超大的灰色手提袋下了楼,里边装着几件秋季的开衫和裤子,还有一双旧皮鞋。
王野递给他一个牛皮纸信封:“这是房东在你爸房间的抽屉里找到的,我没拆,应该是留给你的。”
信封摸起来很厚,段灼小心撕开,看见了一沓散钱和一张A4纸,第一行写着:“给我的儿”。
段灼万没想到,段志宏竟然还会留遗书这种东西。
信上的字迹端正,应该是段志宏叫别人代写的。
在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,我人应该不在了。正如你知道的,我又吸了一次,我想你一定会很失望,但这次和之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样。
当然了,如果你要责怪我,我觉得也是应该的。
我没有尽好一个做父亲的责任,从我入狱的那一刻,我就知道我失去了全部,我没有重来的机会,也不配得到你的关心和信任。
在监狱里的每一天,我都希望我可以平静地死去,就像你妈那样,我试过许多方法,用头去撞墙;用尖锐石头割自己的动脉;甚至偷袭过警官,想夺他手里的枪,但都失败了。
我走出监狱大门的那一刻就在想,我该去买一把锋利点的刀,割破自己的喉咙,还是从天台跳下去比较好,但是我见到了你,你说要回去给我做顿饭,买身新衣服。
后来我的想法改变了,从“如何快速解脱”变成了“如何活下去”。
我去了船厂搬货,中午躺在货架上睡觉,我时常会梦见你和你妈。当你还在你妈肚子里的时候,很淘气,我轻轻碰一下你,你就会踢人。你小时候喜欢听我讲故事,要我和你妈抱着你,你才肯睡。你在学校考试拿了第一,却不要奖励,只想我在家陪你一天。
你是个乖小孩,从小到大一直都是,可我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,不是好的丈夫。
想到这些,我无限愧疚、自责、懊恼,如果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,我宁可继续在船厂跑运输,也不会去开娱乐城。
当我醒悟过来,一切为时已晚,我改变不了一片狼藉的生活,无法去弥补过错,你接纳我,而我却生了病,成了你的累赘,这也许才是上天对一个有罪之人真正的惩罚。
信封里的钱是我全部的存款,微信里的也都取出来了。你放心,这些都是我出狱以后攒的,干干净净,在商场那摆摊套圈,挺轻松,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挣五百。
要是我早点发现这个生意就好了。
我攒这些,当然不是让你为我伤感的,因为这才是一个父亲应该去做的事情,是我一直亏欠你,我想在我死之前,尽可能地为你做点什么。
尽管最近一直在做透析,但我依然能感觉到死亡离我越来越近了,我的双手时常不听使唤,做事力不从心,我吃不下东西,也不想再耗费金钱和精力做治疗了。我想到了一种可以快乐地离开的方法。
我不会痛苦的,你放心。
最后还想说的是,看到你在学校找到了交心的朋友,我为你高兴,也祝福你今后的学业、事业一帆风顺,能够找到自己喜欢的人,组建属于自己的家庭,健康、平安、幸福地过完这一生。
这封信写于年初,热搜事件爆出前的一周。
段志宏吸毒过量,出现了幻觉,他以为自己会死,却没想到被警察和医护人员救了回来。
看到信封里皱皱巴巴的旧现金,一直悬在段灼眼眶里泪水终于掉落,洇湿了纸张,信封最后的署名一点点化开,字迹变得模糊不堪。
他竟然没能在段志宏离开前说一句“没关系”。
亲情是这人世间最容易被忽略掉的情感,所有人都以为它的存在理所应当,只有当彻底失去它的时候,家人的爱才会从细枝末节处显现出来。
蒋随是在第三天才知道段志宏过世的这个消息,那时,段灼刚把段志宏的骨灰送回小岛的归林苑,一个专门用来安置当地居民的公共墓地。
“他给我留下了一封信。”段灼说话时带着很明显的鼻音,像是哭过一场,“如果没有看到那封信,我想我不会这么难过。”
如何安慰一个失去亲人的人,是自古以来的一道大难题。它不比失恋,可以换新的,也不像失业,可以另寻出路。
死亡便是彻彻底底地失去。
安静了一会儿,段灼又用很小的声音说:“我没有家人了,从今往后都不会有了。”
蒋随说:“你这么说我就要生气了。”
“嗯?”
“我难道不算你的家人吗?”
段灼终于笑了一声:“你是我的爱人啊。”
“在法律的层面上,你的爱人就是你的家庭成员之一。虽然咱俩现在还没有登记结婚,但以后肯定会的,等到你到了法定结婚的年龄,我们就去国外登记,我会履行作为丈夫的义务,好好对待你的。”
段灼被这突如其来的结婚邀请砸蒙,还没对“丈夫”一词提出修改性意见,蒋随继续说:“找个合适的时机,我会和我家里人说明我们的关系,他们有可能会反对,但这并不会影响到我喜欢你。就像我跌倒、受伤,但不影响我对短道速滑的热爱,我会像克服伤病那样去克服感情上遇到的难题,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离你而去。我虽然叫蒋随,但并不随便,只做喜欢的事情,未来也只跟我喜欢的人在一起。”
告白虽然即兴,但里面包含的想法却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,诚恳且热烈。
结婚,领证,这种段灼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,却被蒋随以这样笃定的方式说出来,震撼和欣喜之余,还有一点小小的懊恼,这样的表白,竟然不是从他段灼口中说出来的。
南城的春秋两季格外短暂,尤其是这几年,季节的交替几乎不存在了,连续两场暴雨卷走了最后一丝暑气,转眼,整座城就进入了冰封的状态,气温断崖式回落,从二十多度一下掉到个位数。朋友圈里前一天还穿着短袖出门的人,第二天换上了保暖的棉服。
蒋随也没例外,训练完回到寝室,他打开了空调。
遥控器上显示的还是前几日调的温度,冷气,二十三度,他瑟瑟发抖地切换成暖风。
一如往常打开视频,很快被接通,段灼已经在床上守着了。
蒋随喝了口热可可说:“上次不是跟你说世界杯联赛的时间可能要改嘛,现在上头又说不改了,第一站还是在上海,比赛是20号到22号五天,我应该会提前两天到上海,你到时候要过来的话就坐高铁,才半个多小时,挺快的。”
“啊?20到22号啊……”段灼一副很为难的样子,“我刚好有考试,还要补论文,没时间过去。”
“这样啊……”蒋随有些失望,但他还是尽量地控制住表情,没让自己的情绪表现出来,“那你先考试,反正这场比完还有其他的,不着急。”
段灼看了看日历说:“比完赛刚好是礼拜天,你要是休息的话,咱俩在上海逛逛?”
“好哇。”
十八号下午,在领队和教练员的带领下,短道速滑队全体从北京飞至上海。
首站,中国作为东道主,给各国运动员安排的临近体育馆的四星级商务酒店,虽然是双人间,但住宿条件比基地的宿舍楼好得多。
蒋随和程子遥被分配在了一间房,一进门,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花香,并不是劣质的香薰,而是像香水的后调,蒋随迫不及待把行李推到一边,飞扑到大床上。
这边什么都好,就是床垫太软了,医生说,他的腰不能睡软床。
翻了个身,他给段灼发了个定位,报备几天的行程,最后发语音说:“晚上开完会可能会没收手机,先亲一个吧。”
隔空献上一吻,程子遥翻了个白眼,他看了眼手机信息说:“教练在群里圈你了,说明天一早去他房间找他,他带你,还有另外一个师兄一起去医院。”
这次比赛,会和韩国队交手,蒋随通过网上的途径查询到,他的老对手安俊贤也会过来,不出意外的话,他们会在五百米的赛道上再次相遇。
当年安俊贤的那一脚害得他丢了冠军,还险些半身不遂,这次说什么也得把这口气争回来。
为了保证在赛场上的发挥,他决定再打一针封闭。
给教练回完消息,蒋随从行李箱里拖出来早已备好的垫子铺在地上,把床上的枕头丢了下去。
就在这时,房间的门铃响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