浅浅的眉头好看地皱起,嗫嚅着好半晌才道:“打箭炉听说要进到川西好远好远的,担着凶险,我心里不指望你去,也没指望着时大哥你做什么副总镖头的——不过我也知道时大哥你心里热着呢,是做大事的人,就,就象那戏文里唱的‘龙游浅滩遭虾困’似的,你还是去吧。”浅浅娓娓断断地说了这一段话,低下了头,眼睫雨帘似地垂下。
时非我定定地看着浅浅,忽然一把拉起她的手,道:“我们出去走走,闷!”
也不由浅浅分说,拿紧了浅浅的手便走。
月上柳梢,局子里的人忙了几天,这时客人大多送走,都已趁早歇了,两个人便在门房老黄诧异莫名的注视中大摇大摆在步出镖局。
浅浅由着时非我一阵急奔,娇喘道:“时大哥,去哪儿呢?”
时非我道:“忽然想喝点酒,找个地方你陪着我。”
浅浅道:“豆腐桥边’只一味’的糖醋鱼有名的,也歇得晚,你喜欢吃甜的,便去那里?”
时非我奇道:“你怎知我喜欢吃甜的?”
浅浅道:“我早留心着呢。”
时非我更奇:“你何时留心起我来着?”
浅浅脸一红,别过了脸嘤咛道:“不告诉你呢。”
时非我哈哈一笑,眼见浅浅气喘,放慢了脚步沉吟道:“咱们今天不去‘只一味’,咱要捡一个好地方我们两人好好喝上一杯。今天便算做咱们的好日子!”说到这里眼里已放出光来:“对!今天实在应该好好喝一杯!咱们去天香楼,哦,不,只怕局子里的客人还未走尽,咱们去醉仙楼!”
浅浅看着他,也不由上了兴致:“好呢,只怕我量浅呢。醉仙楼怕关门了?”
时非我道:“早着呢!醉仙楼生意向来跟天香楼一样,数一数二的。”又是哈哈一笑:“更何况咱有钱,还怕他关门?”
两人赶到醉仙楼的时候,居然真的还是灯光辉煌,上到二楼,大厅中居然还有一桌刚刚摆好的酒席,围着几个人却不动箸,好像是在等什么人。时非我识得席中几人俱是杭州城里有头有面的人物,这些人却不识得他。两人在楼边坐下,时非我丢了一块碎银给那伙计,吩咐安排几样精致的下酒菜来。
浅浅笑道:“费钱呢。”
时非我道:“局子里奖了我一百两银子,一两都还没花,何况今天日子不同,费钱那是费定了。”
浅浅抿起了嘴:”钱再多,过日子也不是这样乱费钱的呢。”
时非我心中一荡,伸手去刮她鼻子:“过日子,老实说,什么时候留心起我来着,想跟我过日子的?”
浅浅轻轻娇笑着避过他的手,娇笑道:“才没有想跟你过日子呢!你还记得你有一次跟城里苏举人在西湖边一边饮酒,一边大声唱歌呢。天上一个月儿,湖中一个月儿,你二人就那样对着天上是一杯,对着水中也是一杯,互相对着又是一杯,那天是清明过后的十五,我跟裳儿、倩姐姐她们也在西湖划船儿玩,看见你们两个疯子的,后来,不知道怎的,你居然就到了局子里来了。”
时非我悠然一叹,悠悠道:“原来如此,那么,也就是缘分吧。”
那个春夜他来到这个城市,举目无亲,一个人,一壶酒,在西湖边上自斟自饮,思着自己以前的日子,空有一身功夫,却不容于家人亲友,流落江湖,为侠不能,为盗也不能,天地悠悠,怆然欲泪,适逢着杭州名士苏友白,也是月夜游湖,投着他这份情怀,虽然初识,却陪着他纵酒放歌,把臂长堤。那一晚的情怀可待追忆,只是当时却已惘然,哪知却打动了一双不经意的眼睛,那便也是天意,也许便是老天要在他最失意的时候,给他一点安慰,一点补偿了。又想着苏友白,这个最是飘逸的大才子,同居一城,半年来竟无缘再会,几次拜会都是出门了,想着那张清癯的脸,心中一阵莫名的温暖,金风玉露一相逢,便胜却人间无数,只怕真有些那种意味了,思着,念着,再看着眼前浅浅的娇靥,一时不由痴了。
浅浅笑意盈盈地看着他也不说话,时非我也懒得言语,两人便这么脉脉相对,天心的皓月,楼外呢喃的秋风,远处的点点灯火,身外的尘嚣俗躁,都一下子变得那么遥远,天下间仿佛只剩下了他们两人,默默地品味道这一份情愫。
也不知过了多久,天空地阔的岑寂间,忽然传来一阵缓慢而有规律的脚步声,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来。两人转过头来,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儒生已立在楼梯口。
只见这儒生年不过四十,却因为保养得好,显得年轻非常,长身玉立,宽长脸,细眉毛,丹凤目,一副女相,灯烛下越发见得目如朗星面如冠玉,点漆一样的眸子轻轻一扫,这楼上每个人都仿佛觉得已是给招呼到了。那一桌人已纷纷站起,忙不迭地热络招呼道:“花庄主,您可终于来了!”、“满庭兄,害我们好等啊!”、“花兄,这罚酒三杯,你是逃不掉的人。”、“花兄,久仰,久仰!”
那中年儒生花满庭冲众人一抱拳,再双手抚琴般向下按按,朗声道:“害各位久等了,实在抱歉得很!”
他虽然在说抱歉,脸上却半点也没有抱歉的样子,神情从容沉静,说话不疾不徐,举止大方,俯仰之间说不出的尊贵和光彩照人,连浅浅也好象感觉到了,带着羡慕的口气在时非我耳边小声说道:“这人是司空大叔中午亲自陪着的。”
她转回目光看时非我时,却发现时非我的脸色忽然变得说不出的难看,他刚才就选择了背对着那一桌人的位子,这时两眼定定地盯着楼外的夜,死人一样的脸像香灰一样的白,整个人吊线木偶般定得生硬,身遭的一切——那花满庭在解释着来迟的原因,今晚已是应酬第三席了;浅浅惊吓的关注,她实在为这个男人动心,也实在为他担忧着,她却永远都不会懂得他的心;楼外秋风在簌簌地吹着,这样的夜里总会有很多惊人的传奇发生着——这一刻都离他很远,他的思想灵魂仿佛忽然给抽空似地变得虚无,好半日,他古怪地一笑,算是回过神来,开口说话却是这么的一句:
“浅浅,那支镖,我走了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