诸事既罢,施琅心中有事,吩咐前往施家老宅。吴英早已预备了接风酒宴,却被施琅吩咐赏给帐中将官,也不要吴英陪同,由提标营亲兵护卫前行。官道虽经紧急整治依旧起伏颠簸,比明郑时期遍地泥坑却是平坦得多。施琅骑在马上,放眼望向官道两旁随风起伏的芦荻丛,远近稀疏破旧的低矮民房,想起三十二年前狼狈逃亡的旧事,刘白条徐文宏徐国难等久已模糊的熟悉面容次第在脑海深处浮起,心中感慨万千、唏嘘不已。
不一会来到施家老宅。施琅抬眼望去,见亩许方圆的青石广场后面矗着平房小院,黑瓦白墙飞檐翘角,朱漆大门高高悬挂大红灯笼,大白天点燃了檀香蜡烛,金笔施字在烛光映照下分外耀眼。小院周围散布的茅棚木屋早已影踪不见,自是在战乱中焚毁,不远处遍布枯树败草,临时搭了些提标营亲兵的防卫帐篷,参差不一萧瑟冷清,远没有富贵人家繁华鼎盛的喧赫气象,施琅眉头微皱略感不快,知道吴英花费心力妆饰施家老宅,对整治周边环境有心无力,也不言语,甩镫下马。他常年习武体格强健,下马向来不用人扶,此时心情激动,一个踉跄险些摔倒。施世纶站在旁边忙伸手搀扶,被施琅摔手甩脱,领头大踏步走向老宅。
刚在亲兵拥卫下踏上青石台阶,有名英俊少年从门里迎将出来,十五六岁年纪,个头比施世纶稍矮,清秀尤有过之,穿身素净绸衫,腰间悬了柄宝剑,长身玉立英气逼人。见到英俊少年施琅眉头微皱,沉声问道:“世轩,你不在房里陪老爹,迎到门口做甚?”
施世轩有些惶恐,垂手道:“爹服了药已经睡着,标下担心亲兵护卫不周,刚才在院里到处转了转,听到军门到来就迎将出来。”黑白分明的眼珠向施世纶霎了霎,打了声招呼。施世纶笑嘻嘻浃了浃眼,算是回应。
施世轩是施安独子,自幼被施琅收为义子,衣食住行与亲生儿子一视同仁。他跟随施琅南下福建,奉命掌管情报机构侦缉处,巡查保卫是应尽职责。施琅嗯了一声,迈开大步走进院内。他曾在施家老宅生活近十年,一草一木极为熟悉,不用奴仆指引走绕右拐,穿过几条曲廊石径,不多时跨进主院施大宣的卧房,见房内器具都已更换一新,险此认不出旧日模样。施琅伸手抚摸器具,蹙眉不语,目光隐现泪痕,在施世纶施世轩服侍下脱去戎服,换上轻便家居绸衫,略一沉吟,出门顺曲廊向左拐向侧院。施世纶施世轩紧跟身后。
侧院右边不远处有间冷清厢房,一名垂髫小童坐在门口扇着炉火煎药,不时低垂脑袋打瞌睡,听到脚步声抬头张望,见提督大人走进院子,忙不迭扔下蒲扇跪倒磕头。
施琅瞧也不瞧,走到炉前看了看药罐,见乌黑药水微微沸腾,目光瞟向小童,拧眉问道:“刘大夫给二老爷瞧过病没有,怎么说?”
小童战战兢兢道:“半时辰前刘大夫来瞧了一回,说,说……”他结结巴巴说不出话,目光只是望向施世轩。施世轩跨前一步,轻声道:“刘圣手说阿爹心病难治非药石之效。他只能尽力拖延,让阿爹多过些舒心日子。”说着双目通红,忍不住掉下泪来。
施琅有些惘然,沉默片刻抬步向厢房走去。小童欲拦不敢,嗫嚅着说不出话来。施世轩急叫道:“军门——”
施琅低声道:“放心,我只是略微看一眼,不会惊动二老爷。”脚步迈得轻轻的,缓步走进房内。施世轩想要跟进去,施世纶忙上前拉住,拖得远远的走到侧院外。
施世轩急道:“你拉我干甚么,我要过去瞧阿爹。”
施世纶搂住施世轩肩膀,安慰道:“世轩,你我都是安叔护着长大,怎会不手足关心。只是安叔既已睡着,咱们还是走远些为好,免得不小心惊动。”
施世轩眼睛霎了霎,忽地明白过来,一屁股坐在栏杆上,呜呜咽咽低哭出声。施世纶随口安慰,目光炯炯望向厢房。
施琅轻手轻脚走进厢房,鼻中闻到股浓郁的药草味道,见极简陋的屋子摆着张松木床,余外仅一柜一桌一椅,空荡荡的别无他物。松木床上躺着名瘦骨嶙峋的枯瘦老者,深凹面颊布满老年斑,稀疏头发已经雪白,脑后拖着根短短的小辫,瞧年纪比施琅大了十岁还不止。身上盖了床土布荷花薄被,失神目光透过粗布蚊帐望向屋顶房梁,不知在想些什么。听到动静枯瘦老者有些艰难地侧过目光,见是施琅不禁愣怔,低叫道:“大公子。”挣扎着想坐起身。
施琅见枯瘦老者醒着也是微愕,忙走过去按住身子道:“施安好好躺着,不要劳累。”目光向屋里转了一圈,冷然道:“奴才们越来越不像话,居然不晓得搬些可心家俱过来。”他生杀予夺惯了,一旦发怒屋内立时腾起森森杀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