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可偏偏那些个凡夫俗子、愚夫愚妇，还就真信他辕固那张破嘴！”</p>
愤愤不平的宣泄出胸中怒火，天子刘启才刚松开的眉头，便也随即再度皱起；</p>
只是恼怒之下，让刘武根本看不出这皱起的眉头，是由于病痛，还是单纯的愤怒。</p>
“说白了，朕这‘区区’天子的身份，辕固这样的名士~大家~”</p>
“——压根他就瞧不上！”</p>
“若朕不好吃好喝、高官厚禄养着，真要放这样的人回家乡，这天下，还指不定要出多大乱子呢！”</p>
听着大哥刘启愤愤不平的吐槽，刘武也终是敛去面上最后一抹哀伤，只微微一笑，反宽慰起恼怒的大哥来。</p>
“其实大哥，根本不必为这样的人大动肝火。”</p>
“——侠以武犯禁，儒以文乱法的道理，早在百十年前，就被韩公子非所指明。”</p>
“像辕固这样的儒生，表面上装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模样，背地里却做蝇营狗苟、败坏纲常的事，才是正常。”</p>
“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，我们的祖父太祖高皇帝，才会那么讨厌儒生吧？”</p>
却见刘启闻言，似是气极而笑，又似感怀般，怪笑着发出一声叹息；</p>
平躺在榻上，望向宣室殿顶的目光，也是逐渐有些涣散了起来。</p>
“儒家，也还是出过几个好臣子的······”</p>
“向太祖年间的奉常叔孙通，不拘于鲁系腐儒之流的‘礼法’，特意为我汉家，制定了新的礼数。”</p>
“更早的时候，曲周侯丽商的兄长丽食其，更是凭借三寸不烂之舌，为太祖高皇帝奔走于关东诸侯当中；”</p>
“若非韩信那厮，看上了富庶的齐国，曾经叱吒关东，被天下人称赞为‘又一个苏秦、仗义’的广野君丽食其，也不至于被项羽烹杀。”</p>
“——还有后来的陆贾；”</p>
“师从荀子，学的是《礼》，却几次三番出使南越，让赵佗那老不死的，收敛了不该有的心思，转而归顺我汉家。”</p>
“至于父皇一手提拔起来的贾谊贾长沙，就更是百年，甚至前年都难得一遇的国士！”</p>
“只可惜，天妒贾生之才······”</p>
以一种追忆的语调，道出自己心中，有汉以来可堪入目的儒家士子，刘启的眉宇间，也悄然带上了些许愁苦；</p>
而在刘启身旁，梁王刘武自也发现了刘启面上的异常。</p>
面带孤疑的看了看刘启，却见刘启越想越烦，索性直挺挺撑起上半身，双手撑在身侧，在榻上坐了起来，将身体呈现出一个大角度的钝角；</p>
也是直到这一刻，天子刘启望向刘武的目光，才终于带上了天子所应该带有的严肃，和凝重。</p>
“儒家，不过是一门学说；”</p>
“儒学不行，我汉家，也不愁没有其他显学可用。”</p>
“朕真正担心的，是荣那小子······”</p>
似有所指的一句低语，也惹得刘武从榻上坐起身，虽面上是一副强装镇定之色，但望向刘启的目光，却也立时带上了些许审视。</p>
刘启却根本没有注意到刘武的怪异目光，只自顾自昂起头，仰天发出一声长叹。</p>
“唉······”</p>
“方才的事，老三也是亲眼看到的；”</p>
“——荣这小子，实在是不成器······”</p>
“至于其他的混小子，也是个顶个的顽劣······”</p>
“老二德、老五非，一个腐儒胚子，一个莽夫底子；”</p>
“老四余、老七彭祖，大的口吃到说不清话，小的，又只会逞口舌之快；”</p>
“老三淤、小九胜，做哥哥的唯唯诺诺，做弟弟的，却又只会惹是生非。”</p>
“老六发、老八端，一个心性有残，一个身体有缺······”</p>
说到最后，刘启已是一副无比担忧的神容；</p>
余光见刘武没有反应，更是索性从榻上起身，单手扶着榻沿，自顾自长吁短叹了起来。</p>
“朕在承继社稷之前，总共生下了九个儿子；”</p>
“足足九个儿子，却没有一个成器的······”</p>
“可再怎么说，这九个混小子，也都是朕的子嗣。”</p>
“身上流淌着的，也都是太祖高皇帝、先太宗孝文皇帝的血脉······”</p>
“唉·········”</p>
言罢，刘启又顺势背过身去，一阵摇头叹息不止，只给御榻上的弟弟刘启，留了一个无比失落，又万分忧愁的孤单背影。</p>
看着刘启这般模样，再回味着方才，刘启那一方推心置腹的话，刘武的面容之上，也终是涌现出些许动容。</p>
过去这些天，谋士韩安国、母亲窦太后几次三番强调的‘千万不要轻举妄动’的教诲，也在这一刻，被刘武毫无保留的抛之脑后。</p>
——在这一刻，刘武只觉得：普天之下，似乎只有自己这个弟弟，能帮到大哥刘启。</p>
而刘武，也非常愿意帮助刘启······</p>
“大哥；”</p>
“咱们兄弟二人的情谊，大哥不必有太多顾虑的；”</p>
“咱们，是在同一张榻上、同一个被窝下抵足而眠的亲兄弟！”</p>
“大哥有什么话，大可直言不讳。”</p>
“就算是让弟弟我去上刀山，下火海，弟弟我，也绝对是眼睛都不眨一下！”</p>
满是自信的道明态度，刘武也已是从榻上站起身，紧咬着后槽牙，强忍泪水从眼眶中滑落。</p>
——在刘武看来，大哥刘启，这分明是要托孤！</p>
到了这个份儿上，什么争权夺利，什么宗庙、社稷，都早已被刘武尽皆抛在了脑后。</p>
这一刻的刘武，只想做个好弟弟······</p>
“呃······”</p>
随着刘武愈发坚决的面容，背对刘武唉声叹气的天子刘启，也终是一手扶着榻沿，一手扶着小腹，极为缓慢的侧过身；</p>
待看见刘武饱含热泪的眼眶时，同样造诣湿了眼眶的天子刘启，才露出一个极尽惨澹的苦涩笑容······</p>
“坐吧······”</p>
“坐下说······”</p>
一手抚着肺腑，几乎是以每三秒一步的速度，极为缓慢的走到刘武身前，刘启才颤巍巍伸出另一只手，拉着弟弟刘武，在榻上重新做了下来。</p>
也就是在这一刻，天子刘启的面容之上，全然流露出了一抹让梁王刘武，感到无比熟悉的神容。</p>
——那是两年前，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重病卧榻，召朝中公卿百官，交代身后之事时，曾出现过的那抹自嘲，和释然······</p>
“或许是父皇，想念我了；”</p>
“最多不过三两年，我或许，就要去见父皇了。”</p>
“吴王刘鼻的事，不能再拖下去了······”</p>
低沉哀婉的语调，仿佛大脑传输给泪腺的一声指令般，让刘武的泪腺瞬间失控，积攒已久的泪水，顷刻间便夺眶而出。</p>
“弟明白······”</p>
夹杂着哭腔的一声应诺，却惹得刘启惨笑着伸出手，颤巍巍拍了拍刘武的脸侧。</p>
“朕已经打算在开春之时，正式推行《削藩策》了······”</p>
“今年冬天，老三就好好待在长安，陪陪母后，陪陪朕；”</p>
“开春之后，老三，便要带着少府调拨的武器军械，回睢阳做准备······”</p>
“等叛乱平定，老三携带‘安宗庙社稷’的功劳再入长安，就是太后颁布懿旨，册立储君的时候了·········”</p>
说到最后，天子刘启也已是老泪纵横，如枯树般干涸的手，更是紧紧攥住了刘武的手臂，似是在颤抖，也像是在摇晃。</p>
“大哥，有事求老三；”</p>
“老三无论如何，都一定要答应我······”</p>
说到这个份儿上，刘武只觉一阵极尽的哀痛涌上心头，根本无法继续坐在御榻之上，只悠然滑下御榻，顺势跪倒在地。</p>
而天子刘启，也终于将颤巍巍的手，搭上了刘武健硕的肩头。</p>
“等日后，我去寻父皇了······”</p>
“——老三，可一定要好好待我那九个混小子啊······”</p>
“千万不能让那九个混小子，太早到地底下去见我······”</p>
“千万不能·········”<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