说来也是朝廷中不乏能臣。
阳明先生在南赣平定匪患后,三次上表朝廷想要致仕回家,他的祖母岑氏年近百岁,他的父亲身体欠佳,阳明先生自己也患有很严重的肺病,加上公务操劳,气息虚弱,常常咳嗽不止。
致仕的请求连内阁都应允了,唯独兵部尚书王琼,料定江西必有危局,坚决不许,言说南赣匪患有死灰复燃之势,需要阳明先生继续镇守。
前期用以剿匪的兵卒,因为战事平定、军饷不足都被遣散了,但兵部尚书王琼说服天子,给了阳明先生提督军事的权利,且给他赐书旗牌,准许他便宜行事。
此时正好用上,阳明先生合乎法理便可以招募一支义军讨伐宁王。
兵卒之事,更好解决,宁王从江湖里抽兵,阳明先生也效仿之,花子拍着胸脯,保证丐帮可以拉出一万以上的人马,唐璧去联系少林武当,大概也能拉出五六千人,再让附近还愿意效忠朝廷的官员募兵,合计拉出两万人不在话下。
在人员聚集来之前,阳明先生借兵部咨文,调江浙、湖南、福建、两广、包括南直隶各省兵马入江西勤王,声称勤王之师有二十四万,在公文中详细说明了战略计划,要他们汇集到南昌附近,只等宁王出了南昌,立刻合围剿灭。
费霖问道:“各省勤王之师有二十四万,我们还拉出这两万人有什么用?”
阳明先生反问:“宁王筹划了十数年,诸位觉得他能力如何?”
唐璧道:“心思深远,是个枭雄!”
阳明先生抚须笑道:“那这些公文恐怕一份都送不出去,全都会送到宁王的手里。”
清正公恍然大悟,“先生是要诈他?”
阳明先生颔首道:“朝廷没有准备,想要平定宁王的叛乱,不能等勤王之师,主要还是我们,至于这些公文只为拖慢他的脚步,将他钉在南昌,只要他有片刻怀疑,事情便可以做成了。”
阳明先生转头又向正一盟众人询问,宁王所招收的江湖汉中有无可以拉拢的,也不用真的拉拢,只要可以拉拢并足够了。
有调兵公文在前,众人都识破阳明先生是想用离间计,既然是“只要可以拉拢”,真与不真便不再重要,捕风捉影,只要是人尽皆知的事,通通当真的拿出来。
“镇江蛟郭奉曾摔刀呵斥公然辱骂朝廷的宫神秀,说他是无父无母的狗,白袍银枪赵无双也一向说自家门风忠义。”
“天门的木道人曾经替朝廷做事,协助朝廷剿匪,受过州府的表彰。”
“火船帮的葫芦山范亦和分管漕运的官员以兄弟相称。”
“血刀门帮主早先是从军伍中出来,据他自己说,当年也是个军中官员,至今也还保留着往来。”
……
这些英雄好汉恐怕万万没想到,这些增长名望的江湖流言有一天会反噬到他们自己身上。
正一盟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提供名单,阳明先生和清正公运笔如飞,给这些曾忠心耿耿的江湖好汉写劝慰安抚的信。
“朝廷勤王之师,不日将抵达南昌,届时宁贼一命休矣,汝曾在某年某月某日,说过某某言论,做过某某行径,朝廷深知汝的拳拳报效之心,委身宁贼,不过是伺机擒贼首以报朝廷,义士忠勇,天地可鉴,此间功劳必定全数呈于御案之上,事后由圣天子论功行赏。”
找了些无关的市井泼皮,将信件全都带往南昌城。
杨虎灾俯身一拜道:“阳明先生,咱家兄弟下了黑心崖,已经一月有余,咱想先去寻他,有他旷古烁今的轻功相助,想来咱们成事也会更容易些。”
这话出来,活跃的气氛消失不见,正一盟几人都陷入伤感。
当初李夜墨前往阳顶峰,东风恶拍着胸脯保证,不论生死都会将李夜墨带上来,没成想仅是一月时间,东风恶自己先一步命丧黄泉。
即黎站了出来,清冷的嗓音坚毅道:“我们当中再没有轻功高手,想要再下黑心崖,杨大哥恐怕还需要一个帮手,就让我去吧,秦前辈的诺言由我来兑现。”
司徒盛也想去见见这位阔别三年的朋友,但是作为正一盟中武功最高的剑仙,必须做最重要的事——竭力保护阳明先生的安全。
杨虎灾和即黎收拾妥当,背着一卷麻绳,和众人告别,去了阳顶峰,这一路上几乎没有见到什么江湖人。
杨虎灾和即黎心里都有些沉重,之所以没有见到,想必是因为都聚集到了南昌。
宁王造反,把整个江湖都掏空了。
黑心崖是阳顶峰的最高处,凸起一片平台,几乎是一块光秃秃的石头,在这样草木丰茂的季节,也只能零星看到一些有绿叶的草,从石头缝里扎出头来。
突兀的石头不少,但看起来都不是很结实的样子。
东风恶一个人摸下黑心崖时,应该就是选了这样的石头,为了未知的结果,冒着死亡的风险。
杨虎灾感叹一声,“江湖上都说东风恶是无耻的淫贼,咱瞧他倒是真义气!”
即黎也道:“这个淫贼,足够让天下英雄汗颜了。”
杨虎灾和即黎都不会轻功,但他们有两个人,不必冒东风恶这种风险。
杨虎灾将绳子一端缠在腰际,其余的盘在手上,
即黎将麻绳另一端缠在腰上,一手提剑,一手拿着火把,也不用火折子,剑尖在石头上一划,立刻绽出无数火星,火星扑在浸了火油的火把上,瞬间长出火苗。
一小团火苗,在青天白日下并不明显,但随着杨虎灾将绳子一点点放开,即黎逐渐沉到山谷的深处,这一小团火苗逐渐变成了唯一的光亮。
过了足足有一刻钟,即黎终于踏在实地上。
抬起头,似水的蓝色天空,被截成了狭长的葫芦。
按照李夜墨和东风恶的说法,在正中看到了一片妖异的桃林,树上结满了桃子,不分树上树下,不分这棵树那棵树,全都处在极其恰当的成熟状态。
“黑心崖下的桃林是吸取人的阳寿的!”
即黎打了个寒颤,特意沿着崖壁绕行,摸向葫芦腰的后面。
一座由人头颅做砖瓦堆砌,由人头发做泥浆勾连的白骨塔映入眼帘。
即黎比李夜墨第一次见到时还要更加震撼,在李夜墨为正一盟讲述的故事中,这四百多颗人头搭成的高塔,曾是彼时江湖上四百多位知名的豪杰,杀害他们的血蝠魔君毛阿升才是苦主,这座高塔束缚的才是凶手,即墨家的家主玄叶老人即墨无星,在其中扮演的是一个为虎作伥的角色,直到毛阿升身死才幡然醒悟,自觉不配为江湖主持正义,断了即墨家摘星玄叶手的传承。
心中情绪错综复杂,即黎继续向前,看到了李夜墨说起的魔窟。
“入我魔窟,得我魔殊。九霄踏术,名动今古!”
这霸道的话是谁写的?毛阿升不知道江湖人将他唤作魔君,该是后来者,后来者中除了李夜墨还有其他人吗?
不再仔细思索,即黎张起火把向内,却见洞窟内已经被寒冰堵住,向外散发着彻骨的寒气。
阴桃是寒毒,是苦毒,李夜墨过得太苦,已经走不出了吗
“李夜墨,你能听到我说话吗?”
即黎向着魔窟内大喊,等了片刻,没有回应,拔剑出鞘道:“你的朋友知道你过得有多苦,但不管有多苦,朋友都希望你走出来,你若是没有勇气,我可就要用强了!”
即黎掌中剑泼洒出黑色剑光,如同一条小臂粗细的黑龙,护佑着即黎,又像是黑铁箍成的灯罩,把那团火把做了灯芯。
真个寒冰!因为寒,变得比铁还硬!
密集的剑光划过寒冰,剑锋像是刻刀一般,每一下都在冰面上刻出几道浅浅的划痕,带下一团白色的、纷飞的冰渣,剑舞得快,四散的冰渣宛如隆冬的雪,将即黎冻得瑟瑟发抖。
苦啊!真个苦!
这天杀的世道!这些个愚蒙的人!
李夜墨的苦毒由内而外成了寒毒,这些寒毒吹打在即黎身上,又变成了即黎心中的苦毒。
一个女孩,生在一个没落的江湖家族,这个家族曾经显赫到镇压江湖二百年,忽然神功失传,成了人人可以咬一口的肥肉,曾经亮出姓氏“即墨”就能让江湖俯首,被这群食腐的豺狼逼到分家,墨家彻底退出江湖,即家还想坚持,只剩她一个女孩。
苦啊!真个苦!
没有家族可以依靠,却背负着不能吃不能喝的荣耀,她的母亲在她三岁时永远离开了她,她的父亲在她六岁时追随她的母亲而去。
即墨家还有朋友……或许从前算朋友吧,火船帮的李阔海是即黎父亲的故交,恰巧他还有一个几乎与即黎一般大的女儿——嘉陵江上的明珠、小龙女李蓉蓉,李阔海收留了即黎,给李蓉蓉添了一个玩伴,老龙王对即黎不亲近也不疏远,大概就是来投奔的远房的子侄。
没有什么可以依靠的,身后一无所有。
即黎学剑,没有名师教导,从基础的剑式学,没有后续,就把基础的剑式刺向身后,学成了江湖中独此一家的身后剑,
李阔海问即黎:“学剑是为了什么?要重振即墨家吗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