锅子这个东西,若说还要有人什么人来发明的话,那就实在是太侮辱人了。只要是在有冬天的地方,现架起一口锅,使得锅中的食物保持温热,就是脑子不带拐弯的土著都能想得出来。如今华夏天下间少吃锅子的地方,除却刚开拓的南洋之外,只怕也就是鸡笼岛、琼州岛那些终年沃热的地方了。
贫富之间的区别,不过也就是吃得精细还是粗糙罢了——穷人么,一个锅子,白水里豆腐萝卜,能加些酱油做蘸料,就已经是很不错了,这锅水是没有太多味道的,因为盐贵,所以要在各自的蘸料碗里找味道,一般是粗盐加醋,有些地方醋还很贵,那就是用醋布加水拧一拧,有点儿味道就完事了。更穷更吝啬的人家,挂条咸鱼,让大家用眼睛借一借味道,也不是没有。
至于富裕人家,自然不会如此寒酸,此时常见的做法,还不至于到只用高汤那样奢侈的地步,一般来说都是熬煮鸡鸭汤,做八宝一品锅子,本身就是炖锅,以小火温热着吃,若不是设宴的场所,那么家里吃到一半,把料吃空之后,也会把熟菜倾入汤中加热,在南方常见是清炒的青菜豆腐,天冷油凝,倒入汤中再煮一会儿比较入味,还有雪里红等酸菜,放入汤中也可起到解腻下饭的作用,算是江南冬日常见的吃法。
若是在鸡笼岛、云县这样靠海的地方,冬日吃锅子,现在还逐渐流行吃山珍海味一品锅——用这几年来逐渐常见的山珍干货,如笋干、木耳、香菇干等,发起来做汤底,再把码头鱼市便宜卖的小杂鱼拿回家中,略微腌制,会吃的还买些海带干、海蛎干、金钩海米,一起加到汤中,一大锅烧滚以后,大家先吃料,最后再吃汤底。
会吃的再下一碗面,留几枚虾子相配,这一碗海鲜面那真是鲜美异常,撒上一些辣椒、青葱在上头,是很多人心中冬日无上的美味,足以压得住这顿实惠不贵的锅子阵脚,唯一的缺点,便是鸡笼岛大多时候天气还是炎热,就算是冬日,这么一顿吃下来,也是满身大汗,又想吃,又燥热,禁不住的为难呢。
若是在从前,鱼鲜不说,木耳、香菇干就没有便宜的,不过买地农业发达,这些年来,各色干货的价格逐渐下落,尤其是香菇,逐渐从野味蜕变成寻常的家常菜,买地各人都喜它肉厚,滋味也浓郁,各地都引入了养菌厂,养菌、晒菌,逐渐成为买地农户一门新兴的副业,香菇干也成为买地往外贸易重要的货物之一,也是少数输出的非工业品。众人一品这锅子汤底的味道,都吃出香菇的鲜味儿,有人道,“这是用香菇干磨粉撒在里头了吧——真是鲜美,就是有点辣!”
说着,便要再喝一碗,老艾忙笑道,“不急!吃这牛油红锅规矩是先烫菜——”
这时,一盘盘鲜肉片也来了,只见那红锅沸腾翻滚,生肉入内,不就便熟而缩起,饱蘸汁水,此时取出,在蒜泥、芫荽、酱醋碗中一滚,送入口中,那真是说不出的刺激。蒜泥、芫荽、辣椒,都是味道极重的香料,这烫肉的腥气,完全被遮盖了过去,又有红油点缀期间,着实是香浓味美!众人只吃了一口,都是停不下来,尽管肉有过老的缺点,但众人牙口都是不错,完全可以忽略,当下一边喝茶一边吃肉,只觉得痛快无比,吴老八尝了几口,也动容道,“是牛肉——看来,川内果然多牛!这牛油居然能富裕出来做锅子了!”
他这话也是有道理的,因为牛油、猪油的用处很多,食用反而是相对次要的事情了,牛油是上好的蜡烛原料,也可以做灯,用来保养刀剑要比植物油效果好得多,而且还能做抹脸的面脂,上唇的口脂,凡是用脂作为结尾的东西,牛油都是最上等的原料来源,其次则是猪油。
除此以外,上等澡豆,药物——大多数治皮肤病的方子都是要用荤油来和的。牛油还能造船,如果用量足够,比桐油效果要好,总之,这东西各地也不是不产,毕竟就算不杀牛,到了年纪也还是会老死,一个地方每年多少都有牛油出产,但即便如此,要说富裕到满足了这些所有需求,那也还是有些不够的。
不足的部分,大多时候是由猪油、羊油补充,也因此荤油在百姓的饮食中是比较昂贵高级的东西,大多数时候,有途径都会卖掉,宁可自己食用素油,用荤油做的点心之所以名贵,也是因此。在买地没有崛起之前,那都是给本地大户吃用的奢侈品,就算如今,买地的养殖量大大提升,民间仍然没有用这么大量的荤油来做火锅的习惯,炖一只鸡,借助鸡油、鸭油的香味,就已经是殷实的表现了。
别说牛油,就连牛肉,在买地都是少见的,买地的牛政和敏地一样,都非常严厉,而且贯彻得比敏地还好,敏地还经常有些小牛‘跌死’,买地这里,问责制度完善,牛的来去都是可以查的,一年之内倘若意外死亡太多,要有人受罚。
而且,本地的达官贵人毕竟还少,吏目调动频繁,个个压力也大,并无闲心享乐,因此,一年中最多只有一些老死的牛,把牛皮、牛油、牛尾等物分离之后,剩下的牛肉,熬煮许久也是难咬,要说用来烫火锅吃,那根本咬不动啊!川蜀这里,不但有牛油红锅,还不止是秦将军这样的顶级人物享用,还能成为本地饮食新尚,蔚然成风,那就只能说明一件事,便是川内的牛确实是很多的。
“我们川内盐多,富顺县是知名的井盐地,凡是有井盐的地方,驱牛的数量就自然要比别处更多得多,这些牛稍一老迈,便不堪劳作,要说耕田,也没有这么多田可耕,便只能宰杀了事。”
秦贞素从容以主人姿态,徐徐介绍道,“富顺县虽然距离万州还有一段路,鲜肉难以送来,但我们这里,别的不说,牛油、牛皮、牛尾这些东西,还是比三峡外多得多的。质量也是上乘,川蜀牛油,行销两湖,已非一日,这两年三峡航船稀少,听说两湖的伞匠都在叫苦——
没有便宜的牛油,他们只好改以桐油制伞,却偏偏本地的桐油产量也是有限,一时间僧多粥少,桐油价格也上升,伞匠只好少做伞又卖高价,倒是连累得两湖几处州县,这几年来,都是用斗笠、蓑衣挡雨,撑得起伞的人还越来越少,百姓编了若干打油诗,听说还是买地运来一批桐油,这才平抑伞价呢!”
这本是趣事,一般人听说,也是会心一笑,感慨天下事果然是息息相关,因为三峡航运萎缩,牛油无处可去,富裕得可以用来做火锅,诞生名吃的同时,首先受到影响的,居然是下游的制伞匠人,这样的联系,自然是十分有趣的。
不过,要说对生活有多大的影响,他们却又觉得还好,毕竟伞不是什么便宜的东西,百姓们还是习惯以蓑笠避雨,若只是伞价提高,还不至于误事。只有买地的吏目们,听秦贞素这样说,表情却逐渐严肃起来,谢金娥不由得脱口而出,道,“供应链问题,分工越精确的经济协作体系对交通的要求也越高——”
这样看来,三峡航道已成为川蜀对外经济交往的阻碍,航道萎缩,影响的绝不只是牛油供应,甚至会对大江下游的经济系统,都有个不大不小的冲击,其对川内经济的反馈,也会逐渐显现出来——虽然是天府之国,但也不是什么都自给自足的,总有些东西要从川外购买。
但现在川中的货物运不出去,叙州帮的船只只够运人用的,货物无法交通,别的不说,川蜀的经济货币就始终无法得到补充,别的影响更不必说了,久而久之,主官也会发觉,分明是天府之国,但经济却始终难振。而等到经济体消化了这波冲击,设法从内部通过降级补充完成之后,川蜀实际上就成为了完全独立的经济体,和中原的联系进一步疏远,有些东西,想要再建设起来就有点难了。